兩輛車沿老羅馬路出了耶路撒冷,朝死海方向開去。雖然城裏的熱浪已令人感到憋悶,隨著海拔降低,眾人越發感到喘不上氣。布魯伯格換了個姿勢,想坐得舒服些。汗水逐漸帶走了酒醉,襯衣、褲子都濕漉漉地貼在他身上;他感到口很幹,舌頭長了瘡,幾乎可以嚐出空氣中鹹鹹的味道。真是瘋了,幾個赳赳武夫護送,去畫一個對他毫無意義的地方,他不過是兩天前才聽說那裏。此時,布魯伯格竟然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和喬伊斯離開倫敦到底是為什麼。要是在那個龐然之城,這些全副武裝的士兵倒能派上用場。在蘭塞姆畫廊橫刀立槍地站上倆,評論家們立刻就能清醒過來。不喜歡這些畫?往你們屁眼裏捅一刀試試。
但是,那裏的情況真就那麼糟嗎?嗯,是的,的確很糟:沒有錢,那場災難後沒地方可以展覽他的作品,沒有母親,沒有可以說話的朋友,半數都去了戰場——雅各、基蒂恩、雕塑家諾曼·泰勒,斯萊德美術學院的這幫人已被炸成碎片。愚蠢的戰爭:在距離前線幾英裏的繪圖室,布魯伯格正在工作,一位準將走進來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然後轉向負責軍官。“他在做什麼?”準將問。“繪製地區圖,長官。叫他來就是幹這個的,他是位藝術家。”“他叫什麼?”“布魯伯格,長官。”準將答道:“我們不能讓一個叫那名字的人繪圖。”布魯伯格當場被打發回前線。難以置信,如果你是猶太人,你可以為你的國家付出生命,但不能為她畫地圖。即便如此,那裏也曾經是他的國家,而這個地方,有著瘋狂的猶太人和阿拉伯人的地方,顯然不是。
汽車的顛簸打斷了布魯伯格的幻想。“到哪兒了?”他問。
拉奇曼盯著前方的道路,繞過一個個土坑,回答說:“再過半小時,就會經過傑裏科,然後通過艾倫比橋到外約旦。”布魯伯格沒想到他的英語這麼好。
布魯伯格懶懶地靠在椅背上。拉奇曼調整了下後視鏡;可以看到約在一百碼開外的後車頭燈。兩輛車逶迤而行,後車時隱時現。布魯伯格暗想,這麼長的彎道通往地球最低點實屬小題大做。
第二輛車的後座上,掃德一動不動地坐在兩名軍團士兵中間,車裏有股煙草的臭味兒和汗味兒。突然,司機將車停在路邊,前車卻繼續向山下駛去。掃德的血凝滯了。穆斯塔法下車拉開後座車門,士兵們先下車,最後下車的一把將掃德推了出去。穆斯塔法拽著掃德的胳膊來到一個小山穀的邊緣。掃德聽到身後“哢嗒”兩聲,兩名士兵的來複槍上了膛。繁星在頭頂旋轉,掃德慌亂地轉過身,欲擇路而逃。
“跪下,”穆斯塔法命令道,“閉眼。”
掃德照做了:一個奇怪的念頭突然閃過他的腦子,他可不能把這條英國男學生褲搞髒。他看到他叔叔,戴著沾著香油的圍裙,問警察他們要把孩子帶到哪裏去;還有他媽媽,大街上,憤怒的人群裏,媽媽滿腮是淚,胳膊伸向他。他聽到近旁一陣狂笑。掃德睜開眼,車燈下,穆斯塔法和那兩名士兵正往山下幾英尺處的岩石上小便。掃德站起身,撣了撣膝上的土。
“誰讓你站起來了?”
又一陣狂笑。
穆斯塔法吧嗒了下舌頭。
掃德罵罵咧咧,他們收住笑容,讓掃德上車。
“你以為我們要斃了你?我們更想斃了他。”穆斯塔法咧嘴笑笑,衝著消失在山下的布魯伯格的車點點頭。
清晨經過古爾時,布魯伯格醒了,左肩很疼,他換了個姿勢,看到窗外約旦河汊口處,一條急流奔過礁石。高速路兩旁是光禿禿的山麓,前方大約一百碼處,似乎立著一隻巨大的黑犁。車慢慢靠近,拉奇曼減慢速度指著那裏。
“傑裏科·簡,”他說,“那是德國人送給土耳其人的禮物。”
“什麼?”
接著,布魯伯格看出來斷裂的鐵絲網後是一尊巨大的榴彈炮,腳下幾叢夾竹桃。
“我們是這麼稱呼它的?”
布魯伯格幾乎忘了這裏也是一戰戰場。
拉奇曼在靠近榴彈炮的地方停下車。
“艾倫比到過這兒”——他指向右側,揮了揮手臂——“然後土耳其人往那邊跑了。”他指指左邊。
拉奇曼看似有些懊惱,似乎,布魯伯格猜測,盡管當時人們希望土耳其敗北,卻又覺得整個地區都因此蒙羞。
“你,”拉奇曼問,“你那時效力於英國軍隊?”
“是的。”
“在哪兒?”
“弗蘭德斯。他們帶我去那兒畫地圖。我當時38了,對於壕溝作戰來說年歲太大,但我最終還是被派到前線去了。”
“你打仗了嗎?”
“時間不長,然後就退了。”
“你受傷了?”
布魯伯格沒必要進行這場談話,但他想談。既然喬伊斯不在,拉奇曼倒可作為一堵能有所反應的牆。何況,再回顧一遍又何妨?再想想他到底是個勇敢的人,還是個膽小鬼。當然,他知道答案。
“我是自殘,把自己的腳指頭打掉了。剝奪了國王陛下的一位宣誓效忠的士兵。叛國,換句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