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為什麼不斃了你?”

“他們是想過,”布魯伯格笑道,“後來他們覺得讓我活著更殘忍。”

拉奇曼微微一笑。感謝上帝,這輛車裏可沒人同情他。

“那你的處罰是什麼?”

“三周的薪水,然後幹雜活兒,直到痊愈。”

“然後呢?”

“出於報複,又被打發到了前線,我是老兵了,在各部隊之間跑跑腿兒,畫敵方據點圖。”

拉奇曼點點頭。

“你真夠走運的。在這兒,一定會斃了你。如果你是個阿拉伯人,為了不上戰場朝自己的腳趾開槍……”拉奇曼閉上一隻眼,瞄準,“射擊小分隊。”

“如果我是猶太人呢?”

“我想你就是猶太人。”

布魯伯格大笑,這世上比他命苦的多了去了,可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他還是擺脫不了愚蠢的自憐。

他們向南經過幾個熟睡中的阿拉伯小村莊,接著便是一片起伏高原,景色宜人。布魯伯格到巴勒斯坦後,似乎從未見過如此葳蕤的林木,如此清冽的溪泉。河邊高崖上,一座城堡突兀在眼前。與看到榴彈炮時不同,拉奇曼似乎不認為這項工事值得一提。布魯伯格死死盯著眼前的景色,然後低頭看看雙手:手在微微顫抖,他控製不了。他不在,喬伊斯會做什麼?找樂子,也許。如果人可以選擇快樂——美國人似乎相信這一點,什麼樣的幻想都會得到美國文化的鼓勵。他對她做了什麼……給她愛,又收回愛;鼓勵她畫畫,又貶低她的畫;拿她撒氣,花她的錢:這一切是如此卑鄙。倫敦初見時,喬伊斯有激情,敢於冒險,盡管他時不時地給她找些麻煩,她卻仍然激情洋溢,勇敢無畏,這更令他歡喜非常。但是去年,在西漢普斯特德的畫室,他深深刺傷了她。他無法向她解釋他是怎麼了,他覺得她反正也是知道的,她還盡可能地遷就他。他隻是希望在他們徹底分手前,能夠對她有所補償。也許他們已經徹底分手了?

後座的士兵醒了,對拉奇曼說了些什麼。拉奇曼又向前開了一小段,停在樹蔭裏。車上的人都下了車,活動活動身體。稍後,第二輛車跟上來,眾人也都下了車。掃德直挺挺地站在後備箱旁,盯著他們來時的方向,白襯衣領口的扣子已經解開,在總督府戴上的校服領帶也鬆了,但還沒摘下,頭上沾著血的膠布開了,可以看到幹在額頭上的血跡。

布魯伯格走到車邊,“你怎麼了?”

男孩兒吸了口氣,看了看那群士兵,他們圍成一圈,正蹲在地上看地圖。男孩兒剛要開口,拉奇曼就站起身,用阿拉伯語對他喊了些什麼。

“不小心,沒什麼。”掃德答道。

“好吧。我是馬可·布魯伯格,我想你是來給我幫忙的。”

“是的,”掃德答道,“我會幫你幹活。”

“你沒有多少事做。我喜歡獨自工作,我給自己配顏料!”

男孩兒答道:“誰又能幫你配顏料呢?”布魯伯格本想開個小玩笑,聞此言不免吃了一驚。

“不錯,”布魯伯格說,“沒人能幫我。”

男孩兒低下頭,腳跟踢著土。當他再次抬起頭時,布魯伯格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他:瘦長的身材,窄窄的麵龐,嘴唇上隱隱的胡須,都很熟悉。他見過他,他敢肯定。但是什麼時候,在哪兒?男孩兒奇怪地看著他——但怎能不奇怪呢?他是挺怪的。

拉奇曼疊好地圖,催促眾人上車。

“回見。”布魯伯格對掃德說。

男孩兒沒作答。

從郊外山上看,安曼也就比個大村莊再大些;待到近前,布魯伯格看到安曼還是有些規模的,和倫敦的一個街區相仿。他們駛過皇宮,一座瑞士風格的建築,和周圍景色並不協調,之後路過鐵軌樞紐,掛著外約旦警署總部的指示牌,然後是英國皇家空軍營地。終於在一座貌似城堡的建築前,他們停下車,那裏是弗雷迪·匹克的臨時居所。布魯伯格感到既好笑又驚詫——看來這些年,匹克沒白給工黨投票。拉奇曼一直稱之為匹克帕夏。不管怎樣,匹克帕夏不在,有公幹,過幾天才回來。

以布魯伯格到耶路撒冷後已習慣的住房標準來看,他的大房間可謂奢侈。打磨光亮的深色家具似乎過於龐大,地上鋪著紅色兼赭石色的漂亮的基利姆花毯。布魯伯格隻穿著條內褲,躺在寬大的床上,頭頂上一隻大吊扇慢慢旋轉。晨曦透過薄薄的白窗簾。布魯伯格閉上眼,剛要迷糊睡去,突然記起了他是在哪裏見過那個男孩兒——在塔皮奧特他的花園邊,起初,布魯伯格還以為他是喬伊斯。但那孩子在那兒做什麼?入室搶劫?那他這個小竊賊可要大失所望了。布魯伯格起身走到窗口。街上,一位老婦人身穿破舊的黑衣服蹲在地上,旁邊是一筐葡萄,也許是無花果。不久前,布魯伯格一定想畫她,但那種衝動已經沒了。現在,他有更深層的追求,離現實世界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