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隻能開到此。天光未放亮,布魯伯格和他的小隊伍就出發了,希望能在夜幕降臨前趕到距佩特拉約20英裏處。開頭車的仍是拉奇曼。道路在瓦辿夕穀蜿蜒前行,這個深穀似乎是某位浪漫主義畫家的手筆;如果倒退100年,布魯伯格在此寫生,在他眼中的理想位置,竟然真的就有處如詩如畫般的堡壘遺跡。他們驅車經過貝都因人的黑色山羊毛氈帳篷,穿過馬代巴城,布魯伯格看到宣禮塔間夾雜的一叢教堂尖頂。從那裏再到希斯本、基拉克。至此,柏油路突然到了盡頭。
一路上,幾乎無人說話,似乎從黑暗到黎明,那濃重多變的色彩正需要這樣的沉默。昨晚的奢華寓所令布魯伯格想起了在倫敦時貧窮的童年歲月,這一路,他一直在想他母親,往事曆曆在目。甩幹機前,母親那粗壯的洗衣婦的胳膊把他的濕衣服一件件放進去。地上鋪上了報紙,吸幹濺出去的水。幾小時前,父親就離開位於“基督街”的家,去白色禮拜堂路的血汗工廠熨衣服去了。而他,馬可,六個孩子中的王子、長子,拿著一大杯牛奶和一塊餅幹,坐著聆聽母親的告誡。母親汗流滿麵,胳膊通紅,警告他永遠不能像當地那幾家人似的,從“改造猶太人布道團”那裏拿食物或衣服。前方,沙漠以深深淺淺的粉紅宣告黎明蒞臨,布魯伯格暗自笑了:他現在的吃穿用度全靠為傑羅德·羅斯爵士畫教堂及納巴泰廟宇,母親恐怕不會太高興。
在基拉克,布魯伯格和拉奇曼上了馬,等著其他人和男孩兒將行李搬到大駱駝的背上。拉奇曼的態度突然來了個幾乎180度的轉變,似乎覺得棄車騎馬於他是種侮辱。他吆五喝六,特別是衝著那男孩兒,對布魯伯格則看都不看一眼。他們的小駝隊出發了,拉奇曼的壞情緒也過去了,似乎看著一排步履沉重的駱駝馱著被拆散的畫室,在沙漠晨光中前行,是件蠻有意思的事(布魯伯格也覺得挺有趣)。
布魯伯格以前隻騎過一次馬,那是在他父親和當地的送奶工交上朋友之後。老頭兒讓馬可騎在他的灰色斑點馬上,從家一直騎到聖路加街的坦特樓:籃中的空奶瓶叮當作響,女孩子們——包括他妹妹莉娜——驚異的叫聲,推著小推車的貨郞的譏笑。那時,以及現在,似乎動物都比布魯伯格更有方向感,也更明白騎手其實如同擺設。
成千上萬的駱駝在沙漠中踏出了幾條路,布魯伯格的馬沿其中一條足有半英裏寬的駝路步履艱難地走著。在他右側是逐漸被駝隊甩到後麵的死海,那道裂縫如海市蜃樓般似乎延伸到永遠。
白天,布魯伯格一直沒機會和那個姓薩伊德的男孩兒攀談。那些阿拉伯士兵停下來禱告時,他能看見他。男孩兒總是跪在遠遠的地方,躲著那些士兵,似乎有些懼怕他們。好幾次,男孩兒都躲在他的駱駝投下的窄窄的陰影裏。越往前走,布魯伯格感到駝隊的氣氛愈加緊張:起初幾乎察覺不到,似乎隨著氣溫升高,越來越明顯。布魯伯格無從判斷是因為他,還是因為那男孩兒,抑或僅僅是旅途艱辛之故。他們第一次停下做禱告時,拉奇曼跟布魯伯格說他們是在沿著達伯朝覲路行進,那是去麥加和麥地那朝聖的古道。盡管,他補充道,絕大多數朝聖者都是乘船去吉達。說完這些,顯然拉奇曼決定不再當向導,讓布魯伯格自己觀景。
布魯伯格驚訝地看到,茫茫的沙漠遠非他所想象的空無一物——真是愚蠢的感傷主義,他居然以為自己將“回到往昔”。看著沙漠裏星星點點的傾頹的建築物,以及周圍的廢墟,他很快就明白他們是在沿一條廢棄的鐵軌前進——或者說,那曾經是朝聖者的軌道,似乎他們一步都不曾偏離。一路上,常常遇到廢棄的兵站,有時僅剩幾個鋅製水箱,旁邊幾間小屋。不過通常,毀壞的痕跡會更多。布魯伯格再次意識到,這裏也曾遭遇大戰,他不會再忘了,那是他的戰爭:毀壞的建築,破損的坦克,沒了屋頂的衛兵房,被遺棄的炮架,毀掉的推車;有所兵站處處是彈孔,壕溝已被沙填得半滿。
一路行來,竟沒有遇到其他旅行者。走著走著,布魯伯格的坐騎覺得自己該歇了,兀自停下。駝背上的阿拉伯士兵們都沒側眼看一下,徑自超過了布魯伯格。隻有那男孩兒停下,舌頭咂咂幾聲,探過身拍了下馬屁股,馬才又繼續前行。
布魯伯格覺得有些荒謬,瘦瘦的桑丘·潘沙,卻戴著南美牧人帽。不過有些愚蠢也屬正常,誰讓這位藝術家非要依托於一位守舊恩主。離開安曼前,他又讀了遍羅斯給他的委托書,口吻是請求,實則為指令:“我希望,你繪畫時不要忘記建築方麵要精確,特別是通道出口處的伊希斯神廟,白天光線最適宜,也許月光下也不錯。”時間都規定好了!不過,他對羅斯還是心懷感激的。這時候,倫敦是不會有什麼人委托布魯伯格畫畫的。
剛有星星出現在天空,拉奇曼就命令隊伍安營。兩名士兵生了一小堆火,開始煮咖啡。穆斯塔法解開駝背上的一隻包,分發食物。看著他們一窩蜂地搶吃的,布魯伯格又回想起軍營,他的戰友們也是這樣搶食物。
眾人隨意圍坐在地上,薩伊德坐在布魯伯格與拉奇曼中間。在這種場合,一定是用阿拉伯語交談。不過,能看著星辰在漆黑的夜空中聚集,布魯伯格已經很知足了,這可是他平生未見。繁星之上,一輪金黃的月亮豐腴飽滿,仿佛情景劇裏誇張的舞台布景。終於人們散開了,隻有布魯伯格和男孩兒坐在火堆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