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到來耀眼而突兀,仿佛天空驀然拉開窗簾。在倫敦,曉光總是猶猶豫豫,灰蒙蒙而疲憊,就像是一夜未歸的醉漢終於回家。
布魯伯格是疼醒的,肋下被捅之處一大片紫色淤血。他用指尖碰了碰,疼得一縮。他的嘴很幹,舌頭就像嚐過沙子,當然他的確啃了一嘴沙子。布魯伯格摸了摸兩天沒刮的胡碴,起身掀開帳簾。
帳外,掃德已收拾好那兩個大帆布包,搭在了馬背上。現在,他正盤腿坐在沙地上,靜候畫家出帳。布魯伯格走上前,接過掃德遞給他的水瓶,喝了一大口。
“還好嗎?”布魯伯格問。
掃德點點頭。
“不燒了?”布魯伯格聽到了他母親的語氣。
“我很好。”
空氣已被第一縷陽光暖熱,布魯伯格環顧四周,隻是朦朧地有些方向感。他立即意識到前一天晚上自己的想法有多荒謬,居然要把掃德打發走。好在掃德隻想繼續他們的旅程,別無他念。
此地無須逗留,布魯伯格和掃德拆散帳篷,疊好,不到半小時,又緩緩踏上了南行之旅,身邊的瘦馬不堪重負,低著頭,步履維艱。
上路後,兩人便無多話。掃德已請布魯伯格放心,他知道到佩特拉有多遠,日落前肯定可以走到。他倆的樣子怪怪的,布魯伯格對此當然無所謂:掃德穿著髒兮兮、皺巴巴的英國男學生校服,襯衫也沒紮進褲子裏,羅斯送他的紅黑條領帶束在腰間成了腰帶;布魯伯格的襯衫撕破了,搭在腦袋上作頭巾,上麵扣著南美獵人草帽。襲擊者們還算仁慈,給他留下了帽子;不僅是仁慈,簡直就是奇跡,帽簷的黑色寬邊下,有布魯伯格藏在那裏的羅斯給的盤纏。
三小時後,他們抵達一片綠洲。說是綠洲,倒更像個鬼村:幾間空蕩蕩的茅屋,一口水井,一頭不知哪裏來的驢子,很快就被掃德製伏。盡管如此,眼前的景色依然攝人心魄。此處海拔一定很高,布魯伯格可以看到一大片窪地,據掃德說,窪地間為隆起的巨型沙石所環繞的就是佩特拉。布魯伯格躲到一間廢屋的屋簷下,拿過一包餅幹,用小刀撬開一隻罐頭,將果醬抹在餅幹上,遞給掃德。頭頂,無形的氣流之上,一隻孤獨的老鷹在萬裏無雲的碧空上下翻飛。
掃德蹲在布魯伯格身邊吃餅幹。他麵容姣好,若真是男妓,布魯伯格相信他一定很受歡迎。
“你幹了什麼?”布魯伯格問,男孩兒沒作聲,他又追問了一句,“是你捅了德·格魯特?是你幹的嗎?”
“不是,”掃德答道,“我沒殺雅科夫。”他四下看了看,然後直直地盯著布魯伯格,似乎他不僅在掂量這地方是否有人耳目,也在掂量布魯伯格是否理智,是否值得信任。隨後他說:“但我看到了是誰幹的。”
“誰幹的?”
掃德沒回答,手伸進髒兮兮、皺巴巴、可笑的英式厚褲子的兜裏,掏出一枚紐扣,撣了撣絨線頭,在襯衫上蹭了蹭,放在手心遞給布魯伯格。銀紐扣閃閃發亮,三縷棕棉線還掛在扣眼裏,三叉皇冠,耶路撒冷警署的徽記。
“我回到了他死去的地方,”掃德說,“就是在那兒找到的,就在你家花園門口。”
又騎了四小時的驢(他們已把行李轉到了驢背上),他們才到大峽穀,通往古城的入口。佩特拉所在的山坡中間橫亙著一條山穀,沙石山脊分列兩旁。布魯伯格以前也見過彩色沙石——英國並非沒有——但他從未見過色彩如此濃烈、富於變化的沙石。高牆般的岩石讓他想起了東方地毯,或者類似的豔麗織物。最深沉的紅色、紫色,加上各種黃色,呈帶狀相互映襯,時而彎曲,時而扭轉,令人奇想聯翩。眼前的壯麗本應令他震撼,他卻無心欣賞,隻是揣摩著掃德透露給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