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在熟睡,克施卻找了哈萊普整整一夜。能騎摩托的地方就騎摩托,遇到因猶太安息日而封閉的街道,他就步行。沒人可以幫他一起找,他不知道可以相信誰。哈萊普也許有很多同謀。克施知道這種尋找是徒勞,哈萊普肯定躲在安全隱蔽的房間裏。但克施仍在找,似乎破案途徑,可以通過行走找到,不僅是破案途徑,也是解決他的問題,個人問題的途徑。絕望時,他總是這樣——跑到耶路撒冷來也是這個原因,離開內奧米,可愛的內奧米,不該這樣對她,可他不愛她;當然他這樣做,主要是為了逃離馬可斯的死給他父母、給他自己帶來的悲傷。馬可斯蒙著被子,躲在克施的床頭。那時克施大概四歲,腳還夠不到床頭。他躺下睡覺,馬可斯卻一把抓住了他的腳踝。克施又喊又叫,踢他哥哥。馬可斯收起笑容,向他道歉。“好啦,”馬可斯說,“我們玩會兒什麼吧”:在地毯上滾彈球,玻璃相撞的聲音。兩個猶太乖孩子,範妮姑媽曾這樣叫他們。“猶太乖孩子”,他們互相叫著,捅著彼此的肋下。是這樣嗎?難道他們隻能這樣來描述他們的猶太生活?巴勒斯坦呢?馬可斯根本不在乎。他最後的音信是:“親愛的鮑比,我們又在壕溝裏了。剛有機會給你回信,盡管我很困,趁著能寫,還是趕緊寫吧。很幸運,我在包裏裝了一英寸長的蠟燭。感謝你寄來的書和巧克力,都很不錯。過一兩天,我會給你寄張我的照片,照得很好的。”就這些。
克施漫無目的地走在狹窄的小巷和梅阿謝阿裏姆的院落裏——他不過是在調查他自己的靈魂而已。夜依然很熱,下水道的味道順著氣流飄蕩,讓他想起核桃穀巴克爾宅外的汙水。這裏的房子一個挨一個,摞在了一起,簡直是把波蘭村莊搬到了中東:窄門道,紅屋頂,晾衣繩。幾扇窗還透出安息日燭光,但大部分蠟燭已在幾小時前熄滅。克施和這些猶太人,還有他們那肮髒的居住區到底有什麼聯係?他知道,答案是毫無聯係,又千絲萬縷,盡管他說不清為什麼兩個答案都對。
離開貧窮而虔誠的居住區,他再次騎上摩托上了雅法路,除了《巴勒斯坦周報》辦公室亮著燈,四顧漆黑,直到尼薩汽車公司,那裏整夜都有出租車,當地妓女們也在此彙集,盡管羅斯試圖取締聖城妓女。
克施回到寓所時,夜空的邊緣已被晨光磨薄,藍黑色的地平線上透出絲絲縷縷的粉紅。克施和衣倒在了窄窄的床上。幾小時後他醒了,渾身大汗,心急如焚(該死的手表在哪兒?),擔心已錯過和喬伊斯的約會,他們10點鍾要去克裏米森。屋內的光線就像正午被漿過的白床單,熱度也意味著到了這座城市沉默而死寂的午睡時間。他找到了手表,表帶斷了,掉到了床下——剛剛9點半。抓緊時間,還來得及。扯掉皺巴巴的製服,用涼水洗了洗臉,沒時間刮胡子了。他穿上一條舊卡其布短褲,在兩件白襯衫中,挑了件不太皺的。
克施向北塔皮奧特狂奔而去,駛過滿是塵土、寂靜無人的安息日街道。他還有時間——城裏隻有一組紅綠燈(克施參加了第一次亮燈儀式)——平時總有許多手推車、動物堵路,但在周六,這種情況很罕見。到了布魯伯格的小平房,克施把摩托車靠在樹上,盡管在這種大熱天應該慢點兒走,他還是一路跑過小徑。自打一睜眼,他就一直幻想著抱起喬伊斯,輕輕地搖晃。結果大失所望。喬伊斯在門上留了張條,字跡很潦草:“羅伯特,”他念道,“等不及了,我搭了彼得·弗蘭姆金的車。乖,去那兒找我。”
克裏米森的鷹隼在修道院後的鬆樹上築了巢,據說,那可是幾百年來這裏的第一對鷹隼。對於一個隻有一組紅綠燈的城市來說,它們的蒞臨可謂“大事”。形形色色的觀鳥者全來了,有的是酷愛,有的隻是出於好奇。修士們搭了籬笆,人們隻能在籬笆後觀看,不可靠前。人群中有不少英國人,但並不都是。克施在穿過人群時,看到了奧伯雷·哈裏森,他穿著那標誌性的白西服昂首闊步,和本特治以及邁克裏倫夫婦說著俏皮話。克施又見到了在羅斯的派對上認識的幾張麵孔。英國人有些亂哄哄的,至少是不夠優雅,更像看足球而不是觀鳥。離開英國,這些英國佬就染上了歐洲大陸式的放任自流;社會階層也流動起來——雖然幅度不大,但教區與地域的限製減弱了。也許這都是戰爭的緣故,那股勁兒繃了四年,這才可以稍稍放鬆,就像是慢慢解開打了死結的鞋帶。馬可斯死後一年,克施的父親才哭出來,而現在,如果他母親的信沒有誇張的話,他父親整天以淚洗麵。
離籬笆最近的地方,一群士兵正在傳一副高倍望遠鏡,輪流看隼巢。後麵是一群猶太人,人數不算太多,克施認出了曆史學家本·多夫教授,希伯來大學成立後,他將被任命為校長。本·多夫站在一把條紋傘下,和未來的兩位同事——兩位知名科學家,熱烈交談著。另外那個人,如果克施沒認錯的話,應是弗蘭姆金。但喬伊斯到底跑哪兒去了?克施看不到她。克施近旁,幾個當地阿拉伯男孩兒不知從哪兒搞到了一隻便宜的望遠鏡。他們躺在地上,兩邊各有一家人在野餐,每家周圍都是許多空了或半空的瓶子。修士們正在兜售自釀的紅酒,品質相當不錯,且價格低廉,生意很紅火。而那對鳥情侶,卻完全不顧人們的熱望,拒絕空中表演。
克施從男孩兒中間擠出條道,來到弗蘭姆金麵前。
“嗨,警長,很高興見到你。”弗蘭姆金終止談話,興奮地向克施伸出手。
本·多夫及眾人也跟克施打了招呼,但沒那麼興奮。克施頭發蓬亂,沒刮臉,因為缺覺,眼睛又紅又疼,他知道這副尊容不會給人留下什麼良好的第一印象。何況,這些位高權重的複國主義者,不論在學在政,或身在兩界,對他這樣的人都沒什麼好感。克施知道,在他們眼裏,他是敵人。
“你肯定在找喬伊西,她就在附近。”
喬伊西!克施的心頭一緊。
弗蘭姆金原地轉了個圈,倚仗他那六尺身材,目光遠超人群。
“喬伊斯!喬伊斯!”他喊道。
“算了,”克施說,“我會找到她的。”
沒想到弗蘭姆金向他的交談者們倉促道了聲歉,拉起克施的胳膊肘就要走。
克施甩掉他的手。
“哦,幫個忙,”弗蘭姆金輕聲說,“讓我喘口氣,這些人真是無聊透頂。”
“與我無關。”克施說。
弗蘭姆金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