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布魯伯格選好畫畫地點後,掃德就在那裏支起一頂退色的白帳篷,那頂帳篷是一位從麥加返回安曼的男人賣給他們的,他們幾乎每天都可以碰到過往的朝聖者或旅遊者。哈波波兄弟公司的車隊和駝隊每周都會從耶路撒冷和海法過來,掃德就用布魯伯格的錢從公司司機那裏買煙草、針和肥皂。布魯伯格隨時都可以給羅斯捎信兒,但他不想那麼做。倒是他的恩主兩次托人給他帶信兒,措辭禮貌,但布魯伯格不想回複。他當然不想讓羅斯再派一批貝都因人來這裏“解救”他。此外,更令他擔憂的還是殺害德·格魯特的人,這事兒布魯伯格得再考慮考慮,要找到一個不會傷及男孩兒的方案,現在他能想到的隻有維持現狀。

起初他將畫畫的位置選在離岩石較遠的地方,要畫出羅斯想要的“精確風景”,必須拉開一定距離。但這樣一來,雄偉廟宇和廣袤墓地就會顯得小氣而平庸。兩周後,布魯伯格的畫址開始前移。如今時已月餘,畫作效果已完全轉變:伊希斯神廟、圓形劇院和宴會廳已失去輪廓,與建造它們的紅色岩石融為一體。

掃德幫他支好一副巨大的畫板,布魯伯格用畫刷飽蘸色彩,肆意鋪陳於畫板上:紫色、粉色、紅色、棕色,思緒張揚而又專注。十天來,他一直是晚上作畫到黎明,白天太陽肆虐時便睡覺,隻等掃德喚醒他吃晚飯。突然之間,他又改變了作息時間。現在,他每天上午都沿納巴泰人開辟的小徑爬上岩石,兩千年前,正是那些小徑將他們帶到祭祀高地。布魯伯格喜歡撫摩那些古代建築的粗糙石麵,他像參孫似的站在兩個巨石柱間,或伸開雙臂,或手按粉白相間的牆壁,似乎要按出手印來,他能看到掃德饒有興趣地在看他。再後來,盡管他知道掃德說得對,卻仍執意在太陽最毒時作畫。雖有寬簷帽遮陽,布魯伯格還是時常感到熱得幾乎要暈倒。

而這正是他想要的一種臨界狀態:在炫目的陽光中馳騁,熱血衝頭。在這個時辰作畫,他隻能畫一兩個小時,是身體原因,也是技術原因:熱浪衝擊下,油料幹得太快,而他喜歡趁顏料未幹時作畫。進展雖慢,卻也值得,他終於有了徹底放鬆的感覺:終於覺得有可能表現出真實的自我,自他在斯萊德學畫起,還是頭一次找到這種感覺。有時,一陣狂風將沙子打到畫板上,他非但不絕望,反而順勢把沙子混在顏料裏;不止一次,他將畫板從畫架上取下放到地上,在畫板周圍邊爬邊畫,背對岩石,盡管很明顯那才是他要表現的。跪在濕畫板旁,布魯伯格的臉上、手上、衣服上沾滿顏料,他感到一種升騰:一年多來困擾他的痛楚消失了,至少是藏了起來。在這裏,時間一周又一周在沙漠驕陽下漸漸流逝,他放走了過往。

傾注了布魯伯格的心血與靈魂的畫已基本完成,他認為這是他到巴勒斯坦後完成的第一幅有分量的作品。他知道他畫得不錯,因為他已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因為他在盡可能地避免與人接觸。偶爾會有旅行者,通常是英國人,不辭辛苦地跑到布魯伯格在岩石間的據點,在附近徘徊,就像羅斯在耶路撒冷的自家房頂上偷看布魯伯格畫畫一樣。隻有一個膽大包天的家夥,敢於直麵布魯伯格的凝視,還想與他交談,最終被布魯伯格嚴詞趕走。他隻對掃德一人說話,他們又能說些什麼呢?日常瑣事,布魯伯格很願意談這些瑣事:他還沒準備好思考未來,男孩兒也沒準備好。他們就像對老夫妻,除了“今晚吃什麼?”更無別話。

他到佩特拉也許有兩個月了,剛抵達時月亮胖胖的,圓過一次,現在日漸豐滿,又要完成一次輪回了。早晨,布魯伯格打算讓掃德幫他支畫架,做最後的潤色,但當他照慣例在遺址上轉了一圈回來後,卻看不到掃德的人影。帳篷裏,卻有兩位訪客在等候。

身著皺巴巴的白西服,腋下有深色汗漬的年輕人起身介紹自己和身邊的女人。帳篷太矮,他不能完全直起腰,一頭蓬亂的黑色鬈發擦著帳篷頂。

“邁克爾·括克,希望您不介意,這是我妻子,薩拉。很抱歉打擾您,但我們實在太想見您了。您看這純屬巧合,我們此行相當特殊,不過,先不談這個。您恐怕還不知道,但您是,怎麼說好呢,您就是一道風景,所有的導遊都提到您。我們是,嗯,崇拜者,我們還是,多虧薩拉,我們還是您的畫作的擁有者。我們有一幅布魯伯格的畫作,是去年我們從德國回來後買的——我們上次旅行去的那裏,步行到黑森林,在海德爾堡過了三晚,快樂的日子啊,是我們的蜜月呢。上帝呀,對不起!您的畫,我是說,您居然就在這兒畫畫,您不知道我們有多興奮。”

布魯伯格在聽,但那些話像鳥兒一樣圍著他打轉。沙漠已將無邊沉寂塞進他的體內,對於這些嗒嗒嗒的快速日常英語會話,還有那些倫敦公交車似的句子——喋喋不休、尖厲、七拐八轉,在布魯伯格聽來是如此陌生,他幾乎聽不懂了。

“《運河上的駁船》,薩拉愛上那幅畫了。她在碼頭長大,倫敦郡的依夫雷船閘?我想您沒到過那裏吧?過了橋就是一家酒吧,叫‘綠人’。總之,我們可以選擇,要麼給新家添置家具,要麼買您的畫,很高興我們作出了正確的抉擇。上帝呀,我覺得隻要能得到您的畫,她寧願啃地板!哦,我得……”——括克的聲音越來越小——“閉嘴,讓薩拉自己說吧。”

他的臉紅了,轉向他妻子。他妻子一直盤腿坐在防潮布上,這時站起身,燦爛地一笑,向布魯伯格伸出手。

“薩拉·括克,見到您很榮幸。”

布魯伯格在襯衣上擦了擦手。少婦的臉並不漂亮,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漂亮——鼻子太長,嘴唇顯得太單薄——卻是張天真無邪、魅力無窮的臉,赤褐色短發,棕色的眼睛透出憂鬱,立即迷住了布魯伯格。也許,一個念頭子彈般射進他的腦子,也許他對她的一切都如此欣賞,僅僅是因為她買了他的畫?

難堪的沉默——紅燈,“倫敦公交車”停下——之後,布魯伯格隱約記起國人的禮節,問道:“喝點兒什麼?茶?咖啡?”

每天早晨掃德都會撿些小樹枝,在距離帳篷幾步遠的地方生一小堆火,手握長銅柄,將一個熏黑了的小壺架在火上熱咖啡。像往常一樣,布魯伯格回來時看到了那堆火,掃德應該就在附近,但布魯伯格不想叫他。任何訪客都可能帶來麻煩。再說,掃德是他的助手,不是仆人。

“茶,太棒了。”薩拉興奮地說,大概她剛打完網球錦標賽。

布魯伯格走出帳篷。

等水燒開,布魯伯格把水倒在兩隻裂了縫的花紋瓷杯中(這兩隻杯子是掃德從一群荷蘭遊客那裏要來的——把手已經斷掉),加了幾片薄荷葉。

他給兩位客人端來熱騰騰的薄荷茶。

“您不喝嗎?”薩拉問。

“我不渴。”布魯伯格說。他不想承認他隻有兩隻杯子,盡管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布魯伯格從襯衣口袋中掏出一盒煙遞給括克,伸手取煙的卻是薩拉。布魯伯格將煙盒朝她推了推。

“您要在這裏待多久?”

“我還真不知道,畫完畫吧。”

又一陣沉默,盡管有三人在場,沉默似乎打算持續下去,直到大家不再感到難堪,進入一種無言的完美狀態。響徹沙漠的汽車排氣管回火聲卻打破了寧靜,噪音點燃談話。

“你倆呢?”布魯伯格問,“你剛才提到‘特殊’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