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括克看了一眼他妻子。

“我們是六周半之前來耶路撒冷的,因為我堂兄遭到槍擊,”薩拉說,“他是名警察,鮑比·克施。我的叔叔嬸嬸本來要來,我擔心他們身體不行。”

布魯伯格雖未動容,心中卻一顫,似乎有股電流穿透了他。為平複心緒,他死死盯著綠色防潮布,用手撫平了幾道皺褶。

“死了嗎?”

“沒有,感謝上帝。擊中了胳膊,槍傷倒無大礙,隻是他騎著摩托,車翻了。”

布魯伯格看著薩拉,她也看著他。他覺得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某種心照不宣的意味,不僅僅是她所表達的仰慕之情,但他不能確定。

“他傷得很重。”她最後說。

“是鮑比讓我們走的,”她丈夫插進來,似乎擔心布魯伯格認為他們沒有照顧好病人,“我是說,天啊,薩拉天天都去醫院,真是無微不至,但他讓我們走,他說薩拉需要休假,而且他再也受不了我們的哭喪臉了。而且他真的在康複,盡管甩掉輪椅還需要至少兩周。”

布魯伯格無法想象克施坐在輪椅上的樣子。他腦子裏的圖像一片模糊。這可不是他離開耶路撒冷時所設想的,或想象的他妻子的情人的命運。

“去探望你堂兄的人多嗎?”

布魯伯格知道這個問題聽起來怪怪的,看到括克夫婦麵麵相覷,他一點兒也不奇怪。

“嗯,”薩拉慢慢說道,“有傑羅德·羅斯爵士,他非常擔心,每周要往醫院跑三四次。護士說,鮑比剛被送進醫院時,他天天都去。”

“啊,是的,傑羅德爵士,絕對值得信賴。”

“哦,您認識他?”

“認識?正是因為他,我才來這兒的。你所看到的周圍這些用品,包括我這頂漂亮的帳篷,所有這些都要拜傑羅德爵士所賜。他是——請原諒我的措辭——我的恩主。”

“這麼說或許您見過薩拉的堂兄,”邁克爾興奮地說,他要麼是不理會,要麼就是沒看到布魯伯格的滑稽表情,“鮑比瘦高個,黃頭發,長得和我妻子一模一樣。”

“不是,”薩拉更正道,“鮑比比我好看得多。”

邁克爾·括克的臉又紅了,馬上回道:“瞎說,薩拉。”

布魯伯格欣賞他,盡管直覺告訴他不該如此。為了真愛,括克顯然願意與兩個強大對手作戰——害羞和英國人的含蓄。

“是的,”布魯伯格對薩拉說,“我見過你堂兄。他在調查一起謀殺案,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很奇妙,我和屍體跳了支舞。”

“哦,上帝呀,是你。不可思議。鮑比沒提你的名字。我記得他隻是說‘一對英國夫婦’。他的變化很大。我不知道你們有多熟,不過現在,他總是沉默,沮喪至極,這也難免。你要是看到他的腿就明白了,隻有從前的一半粗,好像有人從中間削去了一半。”

“很遺憾。”

帳篷中的空氣似乎不再流動。邁克爾·括克脫掉外套,襯衫上有著和外套上一樣的汗漬。薩拉穿著一條寬鬆的棉質長裙,薄薄的奶油色上衣,似乎更適合這裏,但此時她也用手背擦了擦額頭,卷起袖子。

“知道是誰槍擊了克施警官嗎?”布魯伯格問。

“沒人知道,沒有半點兒線索,”邁克爾·括克接著說,“整座城市就像個火藥桶,大家都這麼說。謠言到處飛。我們在艾倫比酒吧碰到了一個人,曾經和鮑比共事,他跟我們說耶路撒冷突然到處都是槍,沒人知道是從哪兒來的,或到底誰有槍,總之是很多。你肯定聽說了那場騷亂吧。”

“什麼騷亂?”

“三周前。在哭牆附近,沒聽說?”

“很幸運,沒聽說。”

“說出來你都難以相信,事件起因不過是在耶路撒冷城外的一個小村莊,一腳球踢偏了。一個猶太男孩兒把足球踢進了阿拉伯人的西紅柿地,球被一個小女孩兒撿走藏在了一堆衣服裏。男孩兒來找球,女孩兒就開始尖叫。她父親,也許是她哥哥立刻手拿鐵棍衝出來,把男孩兒的腦袋敲開了瓢。在這個地方,想必你知道,都是以眼還眼。兩小時後,一個在散步的阿拉伯男孩兒頭部被鈍器擊中。消息傳到城裏,晚上哭牆附近已是一片混戰。幸運的是鮑比已經躺在醫院了,地區委員長派了十個頭戴鋼盔的警察去對付四百個發了瘋的猶太人和阿拉伯人,隻有一名警察沒受傷。”

薩拉·括克瞪了她丈夫一眼。

“對不起,”他說,“我有時會犯傻,連生日都是愚人節,真是好命,也不知道薩拉怎麼受得了我。鮑比沒去那兒,當然不是什麼幸運的事。”

“你們看,”布魯伯格說,“我得工作了。不過或許晚上你們可以到我這兒來一起吃頓便飯?還是你們要繼續旅行?”

“還有時間,”薩拉答道,“我們要在這兒待三天,然後在亞咯巴過一夜,再去聖卡特裏納,在開羅結束這趟行程。不過今晚我們請您吃飯如何?我們的旅行團配有廚師,手藝棒極了,我們也不缺給養。”

“謝謝,但不行。”布魯伯格說。

薩拉用鞋尖撚滅煙頭,馬上拿過布魯伯格的普雷厄爾,又點了一支。

“太奇妙了,”她說,“和我最喜歡的藝術家坐在一起。”

她丈夫笑了。“天啊,薩拉,”他說,“你的口氣真像個美國人。”

“我妻子是美國人。”布魯伯格說。

血又湧上邁克爾·括克的臉。

“也許你在耶路撒冷見過她,叫喬伊斯,她和你的堂兄更熟。在調查謀殺案的過程中,他們成了很好的朋友。”

括克夫婦對視一眼,什麼都沒說。

“好像沒見過。”薩拉說。但布魯伯格再次覺得她知道的恐怕比她說出來的要多,也許純屬瞎猜。

他的畫作完成了嗎?他一度認為已可擱筆,但一到早晨,那幅畫似乎就在嘲笑他竟然自以為大功告成。什麼時候才算完?沒有計劃,沒有階段。終點來臨時,他能嗅到、觸到,最後幾筆還總是鬼使神差似的落在畫幅右上角,有時要在他“開始”作最後潤色後幾小時或幾天才完成。他用粉色與藍色表現岩石,如果還可以稱之為岩石,而不是他腦子裏的某種硬物的話。現在他卻覺得右上角需加些棕色,否則整幅畫都了無生氣。但如果在他所想的部位加上棕色,整個畫麵布局就會改變,於是又是一個新的開始。羅斯所要求的一件沒留,沒有泰伯林石柱,沒有伊希斯神廟,沒有聖壇、池塘、院落,隻有通往獻祭之地的小徑及周圍的地貌。

在熾熱的陽光下,手拿畫刷的布魯伯格看著那一輪紅色圓盤慢慢爬上耀眼晴空,將沙石染上無與倫比的色彩,繼而跨過不可逾越的峽穀,躲在聳立的懸崖背後,再向那懸崖上方被扯碎的藍天邁進。布魯伯格覺得,這種經曆帶給他的衝擊力是不可磨滅的。

他畫了三個小時,手上的汗珠越聚越快,畫刷都拿不住了,他才返回帳篷。下午,布魯伯格正在睡覺,掃德不知什麼時候進了帳篷。要不是一頭迷途駱駝自顧自地伸頭進來嗅著食物,逼得掃德隻好大聲將它轟走,吵醒了布魯伯格,他都不知道掃德就在旁邊。布魯伯格將襯衫一把拽過頭頂,上身雖有些肌肉,卻幾乎像那男孩兒一樣瘦,不過胸前多了一叢十字架狀的白色胸毛。他用襯衫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揉成一團,扔到帳篷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