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回耶路撒冷,”他說,“畫完了,我要去交差。”

掃德手抱住膝,一副無助的表情,猶如困獸向籠外窺視。

“你不會有事的。我已經找到了能照顧你的人,至少能暫時照顧你。這就是說你要和他們一起旅行。”

“然後呢?”

“嗯,最終,等一切水落石出,我希望你能回到耶路撒冷和家人在一起。也許我能辦到,不管怎樣,至少我要試試。”

“複國主義者謀殺了雅科夫,他們也會殺了我,如果你要幹涉,他們也會殺了你。”

自從掃德說出事情真相,他倆討論過後,他們這還是頭一次談及那起謀殺。然而,布魯伯格對此事早已思考數遍,感覺倒像是談一個老話題。

“他們不會找到你的,你不要為我擔心,不幸的是我這個人堅不可摧。在我最脆弱的時候,不論是德國人還是我的上司都沒能把我擊垮。你在開羅有認識的人嗎?家人?或熟人?”

掃德搖搖頭,“為什麼問開羅?”

“因為這些人要去那兒。沒關係,他們可以信賴。”

“那你跟總督怎麼說?”

“就說我還要回佩特拉,所以你在這兒。”

掃德閉上眼,手指按著眼睛。

“那你要去看我媽。”他說。

“我會的,我保證。”布魯伯格答道。

掃德是拉奇曼所說的老練的應招男,還是專屬德·格魯特的早熟青年?不管是什麼,都不重要。男妓也好,詩人也罷,或兩者兼為,布魯伯格確信他不是殺人犯。除了男孩兒的證詞,他還有物證——德·格魯特從襲擊者的製服上扯下的帶皇冠的銀紐扣,雖然那還不能證明某人幹了某事。

“聽著……”布魯伯格拿過他的帽子,從帽簷裏取出剩餘的羅斯給的錢,開始點數,“如果這個方案可行,應該是可以的,除了我回耶路撒冷的盤纏和買一兩瓶飲料的錢,剩下的都給你。英鎊在埃及也能用,跟這裏一樣。應該至少能支撐你三個月。到時候你把地址寄給我,方便的話,我會自己去找你。哦,要不你現在就把錢拿走吧。”

掃德伸手接過鈔票,然後起身走到布魯伯格身旁,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夜幕降臨時,括克夫婦來了。在布魯伯格眼裏,他們是如約“突然出現”。夫婦倆一整天都在逛茲巴阿圖夫墓地,那裏有佩特拉最古老的陵墓,他們最後參觀了北邊的總督墓:布魯伯格對那裏很熟悉,陵寢建得如宮殿一般,裝飾著四根巨柱,讓人覺得死亡似乎是世間最精致的事。

三人坐在帳外,布魯伯格打開了一瓶亞力酒,酒杯不夠,隻能傳著喝。夜色清明,星辰簇簇,其數之多,括克夫婦平生未見。

“真是壯美之地呀。”邁克爾說。

布魯伯格注意到一天下來夫妻倆都微微曬黑了;特別是薩拉的鼻尖,紅紅的,肯定不太舒服。她的確長得像她堂兄,特別是凹陷的眼窩、深邃的目光。

沒多少吃食可招待客人,布魯伯格打開兩筒牛肉罐頭,在火上加熱,還有新鮮的餅和洋蔥可以夾肉。他打發掃德去了某個旅行團的宿營地,說是讓他去買葡萄酒來佐餐,其實是想趁孩子不在,把掃德去開羅的事告訴括克夫婦。沒想到,還沒等他提及此事,也許是喝了點兒亞力酒的緣故,薩拉·括克話就多起來,開始談她的堂兄。

“我覺得他能很快康複,”她說,“要不是他這麼抑鬱。”

“那麼重的傷,可能會對他產生多方麵的影響。”布魯伯格說。

他心想,在歐洲,傷者死者比比皆是。缺胳膊、缺腿、瞎了眼的年輕人——還有更糟的,那些再也不能和女孩子做愛的人。布魯伯格是失去一個腳指頭才逃脫的——他是自殘。他們這些傷殘人,排成一長隊,可以從倫敦城排到農村,再到北方那些灰蒙蒙的城市,直至蘇格蘭;再有些半瞎、半聾的人慢騰騰地跟著。而如今,這才過了幾年,克施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說起肉體上的痛苦,人們難免會想起戰爭。眼下,括克夫婦一定在想這個話題。布魯伯格的朋友一半都死了,克施的哥哥死了,誰知道這位興高采烈的年輕的邁克爾·括克是否也有親人喪生?

但布魯伯格很快意識到,薩拉並沒有在想戰爭,她想的是離家更近的事情,此時此刻也更為緊迫。

“不,”她說,“不是因為負傷,是傷心。”

布魯伯格停頓片刻,他不想去問那個不能不問的問題,最終卻還是要問:“是誰傷了他的心?”

“我不知道,”薩拉說,“他不肯說。他有事瞞著。小時候,他什麼都跟我說。我們兩家離得很近,我更像他妹妹而不是堂妹。”

“想必是因為那人沒去探望他。”

括克夫婦再次交換了個眼神。布魯伯格對誰去探望克施如此糾纏,實在奇怪。

“我們沒聽說,”邁克爾插話道,“但我們不在時,誰知道誰去過病房。”

布魯伯格既想又不想追問克施為何傷心,加之時間緊迫,掃德很快就會買酒回來,他馬上把話題轉到了助手的困境。男孩需要去開羅探望生病的親戚,括克夫婦能讓他加入他們的旅行團嗎?當然是布魯伯格出資。男孩兒是極佳的旅伴,安靜,如果你和他交談,就會發現他非常早慧,好像能背誦一百首英文詩,他在耶路撒冷可是拜了師的。

正如布魯伯格所預計的,括克夫婦慷慨而隨和。他們表示一定會安排好的,布魯伯格盡管放心。

但喬伊斯去哪兒了?她對可憐的鮑比·克施的同情心呢?難道她對他的興趣這麼快就無影無蹤了?是否因為布魯伯格,她甚至不能帶著花束去醫院探望?他是否耗幹了她的熱情,隻剩一具空殼,不能再動情?

兩口亞力酒下肚,他的問題消失在了奪目的星輝裏。邁克爾·括克還在喋喋不休,布魯伯格盡量去聽這個年輕人真誠而善意地分析巴勒斯坦的形勢。一小時之內,布魯伯格愛上了薩拉·括克,繼而又對她失去了興趣。掃德拿著兩瓶便宜的葡萄酒回來時,布魯伯格已不僅僅是半醉了,他連話都說不清,隻是勉強做了介紹。盡管這樣他也不會讓男孩兒失望,他強打精神,將計劃告訴他。括克夫婦作為他的守護天使,將一路護送他至開羅。至於布魯伯格,他將攜畫返回耶路撒冷。

“見到鮑比後,”薩拉說,似乎鑒於布魯伯格對“探視”如此感興趣,他必定會去看她的堂兄,“請轉達我們對他的愛意,並告訴他我們很快就回去,可以嗎?”

她站起身,撣撣身上的沙子,“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回英國後,希望你能來看我們。不過也許等我們回到耶路撒冷,就可以去拜訪你了。”

布魯伯格也站起身,踉蹌著朝她走去。薩拉沒想到他會擁抱她。

《運河上的駁船》:黑沉沉的水麵上,陰鬱的船隻相互碰撞;布魯伯格跌跌撞撞地走到岸邊,手拿速寫本,誰知道他為什麼要到那兒去。他脫下鞋襪,坐在岸邊,腳伸進冰涼的水裏。

“還有你妻子,”邁克爾·括克加了一句,“希望也能見到她。”

“是的,”布魯伯格答道,“我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