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施現在拄著拐能走了。如果一切順利,巴桑大夫周末就可以讓他出院。每天,克施都圍著醫院的院子讓自己多走幾步。今天早晨,他試著走到了露台。那裏支著四張床,供結核病人曬太陽,但隻有一張床上有人。病床及周圍四根細柱圍以紗帳,頂棚打開,這樣病人們就可以比較私密地進行日光浴。

他看著一名護士搬出張行軍床,挽起白色護士服的袖子,打開床支好。她肯定是新來的,克施想,他不認識她。她舉止優雅,衣著整潔,皮膚蒼白,想必才來巴勒斯坦不久。她的頭發高高盤起,她兩次停下手裏的活,別緊護士帽。護士消失在露台門裏,再次出來時抱著個小女孩兒。孩子穿著鞋,黑襪子,頭上裹著條黑紅雙色頭巾。她的腿骨瘦如柴。護士輕輕把她的小病號放在行軍床上。女孩兒立刻側轉身,將白襯裙蒙住頭,護士幫她拽了拽襯裙。

克施明白那種本能,她不想被人看到,他自己也不太想被人看到,至少不想讓大部分人看到,但他還是忍不住要過去幫忙。他往前走了幾步,走過鋪著鵝卵石的院子。

“好了,”他對女孩兒說,“出來吧,曬太陽很有好處。”

“她不會聽的,”護士說,“瑞秋每天都這樣。”

瑞秋從自製的麵紗下向外窺視。克施覺得她不過九歲或十歲。

“我聽話。”她說,英國音很重,一陣咳嗽。

年輕的護士拽了拽麵紗,這次瑞秋沒有抗拒,讓護士替她擦掉嘴邊的血和痰液。克施看著瑞秋的臉,長長的眼睛斜向太陽穴,眼神攝人心魄。她快死了,她自己知道。

克施走到露台牆邊,看著下方附近的房頂花園,汽油桶上蓋著塊繡花桌布權當桌子,果醬罐裏插著束野花。克施可以透過窗戶看到室內,一塵不染,井井有條:一張白色小床,地板上摞著書。此時此刻,在他的冒險生涯受到重創後,這種簡單的家居生活,令他感徹肺腑。

“想住在那裏嗎?”

護士站在他身旁。

“現在我倒是沒二話。盡管我租的房子也不錯,但這間看起來更有生氣,一定是因為我待在這裏的緣故。”

話一出口,克施就後悔了,如此蒼白的自憐,躺在那兒咳血的不是他。

“抱歉,”他喃喃道,“真不該這麼說話。”

他看著護士,想知道在她眼中他是否已經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了。她在微笑。他喜歡她那明亮的棕色眼睛,以及在他看來那種熱切的神情。

“你可以為自己難過,”她說,“你在這兒已經待了很久了。”

他聽不出她的口音——俄國人,也許,但已經夾雜著希伯來語的腔調。

“我猜你比我來得晚。”

“事實上,他們把你送進來時,我就在這裏。”

這麼說她見過他最慘的樣子,折了腿,血肉模糊。

“你叫什麼名字?”

“瑪妍。”

“我是羅伯特·克施。”克施右手扶著拐杖頭,伸出左手,不太穩,角度怪怪的,不像要握手,倒像要隨便拉拉手。

瑪妍笑了,握住他的手。

“是的,我知道你是誰。”她說。

無可救藥地愛上自己的護士,沒有比這再俗套的了——多少萬從戰場上下來的人都愛上了自己的護士?羅伯特記得馬可斯的家書,對那些懷著“不知疲倦的熱情”照顧傷員及瀕死者的“溫柔之光”的禮讚。現在輪到他來體驗這是件多麼容易的事。若不是喬伊斯,他恐怕已經愛上她了,就在此時此地,在耶路撒冷的灼熱午後,兩個結核病人以咳嗽吐痰奏出背景音樂。

“克施警長,”樓裏傳來一個聲音,“有人來看你。”

他鬆開瑪妍的手,他希望來看他的是喬伊斯,盡管事到如今,他已知道他的希望會落空,卻還是無法遏製自己。

當然不是喬伊斯,是羅斯。總督一身白色的熱帶服裝,手拿一束白百合,克施覺得他活脫像個殖民地版的報喜天使。但他會帶來什麼消息呢?這恐怕是羅斯第十次來探視了,前五次當然主要是詢問克施的健康狀況,表達關切,再說些鼓勵的話,最近的談話卻似乎在圍著羅斯不願談的話題打轉:據克施猜測,這個話題就是,是誰向克施開槍,以及為何開槍?克施無法不注意到,羅斯已經成了在關鍵時刻轉移話題的大師:說著最近的騷亂,怎麼就奇跡般地轉到了英國最新板球消息;談著克施不在時,警署發生的事,怎麼就跌跌撞撞,但並不蹩腳地轉到了羅斯最近如何訓練一群來自升天修道院的俄國老嬤嬤們唱瓦格納歌劇的“趣聞”。克施覺得,羅斯大可不必在敘事上如此費周折。也許克施應該告訴他,這種小心謹慎地轉移話題是在浪費時間(他可以聽到羅斯對他妻子說,‘那家夥需要時間振作起來’),因為他並沒有興趣搞明白這個擺在桌麵上的問題,是誰想殺他。事實上,在整個療傷康複過程中,他一直在想著另一個問題——喬伊斯。不過到目前為止,他對羅斯什麼都沒說,他想讓羅斯在他們的尷尬會麵中自己摸索。

眼下羅斯又來了,他把花遞給瑪妍,似乎是送給她的,而不是給克施。克施再次感覺到總督的局促不安,他在極力躲開某個話題。

“嗯,你看起來真的好多了,臉色也紅潤了,拄著根拐就能走。估計他們不會再留你多久了。”

“巴桑說這個周末。”

“能回家過安息日了。”

克施笑了,好像羅斯還從未如此直接地提醒克施他的猶太身份,“是啊,多好啊。”他說道。

瑪妍去找花瓶了。

羅斯和克施順著走廊白牆來到門廳,坐在靠近兒童病房的兩張舊皮椅上,對麵牆上畫著哈梅林的花衣吹笛手的黑色剪影,後麵跟著群小孩子,一起出了城。頭頂,一隻吊扇緩慢而徒勞地旋轉著。羅斯的上嘴唇汗津津地發亮。

“有件事我想跟你談談。”羅斯咳嗽一聲,繼續說,“你遭槍擊那天,記得吧,我給你打過電話,我是要跟你談一件讓我們擔心的事,現在仍是我們的心病。很棘手:槍支從四麵八方帶進城裏,來自各個港口,軍用物資也在丟失。我們抓了三個我們的人——把他們送上了軍事法庭;其中一位是上尉,阿什杜德港口的傑裏米·畢令斯。雙方都能搞到槍,誰有錢就歸誰——向你開槍的人有可能是阿拉伯人,也有可能是猶太人,不過我預感要殺你的是猶太人。總之我給你打電話時,事態還沒有這麼嚴重。我是想讓你介入此事,做些調查,搞清楚是誰在耶路撒冷操控這件事,是誰在收取賄賂,是誰在走私,是誰把該死的槍支帶進來。但是,現在有個麻煩。”

羅斯停下來。瑪妍推著一輛裝滿藥品的小車走過。克施下意識地挪了一下,似乎想讓自己那條壞腿躲開她。

“一周前,大約淩晨兩點,你的同僚,弗朗西斯·埃希爾警官——他從雅法來,不過也許你們見過?”

“沒有。”克施說。

“是這樣,在拉馬拉的墓地附近,他在一條小路上截住了一輛車,車在滑行,沒開車燈。令他吃驚的是,我也很吃驚,開車的人是布魯伯格夫人。”

克施覺得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但他還是盡量以嘲諷的口吻說:“然後呢?”

“嗯,‘然後’就沒什麼了,真的,”羅斯有些怯怯地說,“她說她去參加派對了,諸如此類的話。可現在沒什麼派對了。不過,也許她覺得孤單,你倆都不在,可以這麼說吧。”克施以為羅斯會譏笑他,但他沒有。

“車裏有槍嗎?”克施笑著問。

“什麼都不知道。埃希爾決定不搜查她。”

令人尷尬的沉默。克施揚了揚眉,似乎在問:“完了?”

羅斯捋了捋稀薄的灰發,更突顯出前額的發際尖角,“嗯,我還沒說完。目前這種狀況下,我們命令埃希爾不要搜查。我們知道有人在運輸,但我們真正需要知道的是出發地和目的地。聽著,我知道這聽起來像天方夜譚,其實我比任何人都想確認布魯伯格夫人與這種地下交易毫無牽連。”

“荒唐。”

“也許,但你差點兒命喪黃泉,這可不荒唐。射中你的子彈是從M17發射的。這裏不生產那種型號,也不是我們的。那是美國紐約州伊利恩生產的恩菲爾德步槍。戰爭結束時,我們這位遲到的盟友在政府兵工廠裏儲存了一百萬支,流失幾支,不奇怪。”

“哦,於是喬伊斯從南安普頓過來時,繞道美國捎上了幾支?”

“我理解你的憤怒。聽著,我說過,沒有任何有力的證據證明她牽涉其中。但是,我必須監視她。她是個複國主義者,這你知道,馬可跟我說得很清楚,她比他要投入。”

“那麼你的監視有什麼結果嗎?”克施輕蔑地問。他從來沒有這樣和長官說過話,但他又能失去什麼?

“什麼都沒有。你肯定不相信,但我很高興告訴你這一點。你看,他們是我的朋友。上帝呀,在耶路撒冷,我恐怕是最欣賞她丈夫的人。對了,她來看過你嗎?”

“如果她來過,我不知道我是否願意告訴你。不過我想護士們可以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