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說隻有一位女士來探視你。我想是你堂妹薩拉。不過她們偶爾也會出錯。”
克施厭惡地看了一眼羅斯。
“對不起,老弟。我必須問。卡特維特死了,你也差點兒斃命。我必須盡力保護我的人,為現在也為將來。何況,事態已經失控,我們必須解決此事。這些血腥的騷亂讓首相很不高興,美國人要靠他解決猶太人的問題,現在外交部的人正在唐寧街10號為阿拉伯人說話。喬伊斯·布魯伯格也許隻是大機器上的一顆小螺母,也許連螺母都不是,但我必須查個水落石出。”
“這麼說,你的騷亂還是來了。”克施咕噥道。
“什麼?”
“德·格魯特。你不會已經忘了吧,長官。為避免騷亂,你阻止我繼續調查。可現在騷亂還是來了。”
克施的腿一陣劇痛。他的腿已經不經常疼了,但疼起來,真是鑽心。
羅斯思忖片刻,“我想,”他字斟句酌地說,“你出院後,是不是考慮休息一兩周。療養對你有好處。你經曆的事太多了。”
羅斯走後,被他所帶來的消息搞得頭暈目眩的克施走到屋外,又回到露台圍牆邊,深深吸了幾口氣。他向下方看去:田園式的房間,房頂花園,突然之間顯得極為局促,果醬罐裏的鮮花似乎徒勞地要使壓抑的環境有些生氣。身後,剛剛睡醒的瑞秋立刻開始啼哭。一名護士沒答理她,徑直走過礫石路照顧另一位病人去了。她可不像瑪妍那樣周到。克施摸了摸腿。將他打傷的槍是喬伊斯提供的嗎?可能嗎?不可能。瑞秋的哭聲越來越響,也許是要呼應她,街上一條狗開始狂吠。克施盯著下麵的房間,一個女人走進屋,放下購物袋,走了兩步,坐在床沿。牆上肯定有麵鏡子,克施看不到,但那女人的姿勢是在照鏡子。她已徐娘半老,身著一襲黑色長裙,豐滿但不難看。他看著她舉起手,伸向頸後,接著,令他驚愕的是,她摘下了頭發。假發下,毫發不存。他感到一陣惡心。這鬼地方沒一樣是真的。
周四下午,快到巴桑大夫查房的時間了。熾熱的陽光從百葉窗透進來。克施病房裏的三位病人正躺在蚊帳中小睡,兩個阿拉伯人,一個猶太人,在雅法路的一起驢車與摩托車相撞事故中同時受傷。這個時間,克施通常在睡覺,現在卻十分清醒。他坐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中間低懸的油燈。每當夜幕降臨,油燈就會在地磚上投下怪異的暗影。他剛到沙裏齊迪克醫院的那幾天,傷腿發炎引起高燒,常神誌不清。後來巴桑告訴他,瀕死的克施一連幾小時地盯著這些暗影跳死亡之舞。暗影將他帶離耶路撒冷,徑直將他送到倫敦的臥室,那是他和馬可斯共有的閣樓臥室。他六歲,因為出麻疹,正臥床休息,父親的舊園丁帽掛在門後,時而像一張怪臉,時而似劊子手的麵具。母親將帽子挪開後,羅伯特才能入睡。溫柔和善的媽媽給他唱歌,將他額頭的亂發捋向腦後,給他拿來橘子,中間削掉一條橘皮,切成兩半,更方便她的小兒子嘬橘汁。能得到媽媽如此精心的照顧,生病也值。
然而,沒過幾天,跳動的暗影以及暗影所引發的母愛之夢都消失了。恰恰由於喬伊斯沒有來,克施開始幻想與她一起生活,激情與甜美完美結合在一起的家居生活。在他的幻想裏,他知道,他完全可以預料到,馴服的喬伊斯沒有失去絲毫野性。(他們住哪兒?倫敦的一所公寓——就在汪茲沃斯公園旁那條新修的路旁,他曾經騎車路過那裏?還是住鄉間別墅?格洛斯特郡,過了萊德伯裏鎮的那個村子。有一次他和幾個朋友閑逛,在那兒遇到了幾個美國人——頭一次!——在當地的酒館裏?)克施甚至幻想著把喬伊斯介紹給他父母,驕傲地說她離婚了(當然,其實沒有),生活沒有目標,比他年紀大——所有這些,在他父母看來,都意味著她和他們的兒子不般配。可是羅斯的造訪幾乎終結了所有這些聊以自慰的白日夢。
巴桑和護士長匆匆走入病房。他身著一件領口寬鬆的柔軟的棉質襯衫。熱浪把人都打蔫兒了,他卻好像從不在意。戰爭期間,他曾在一家老英國國教醫院工作,袖子上別著土耳其新月徽章,頭上卻戴猶太小帽。克施在巴桑的辦公室裏看到過照片。巴桑告訴克施,國教醫院的床單棒極了,“他們把病房裝扮得如後宮一般,壁毯、花草、玻璃水瓶”。
護士喚醒了正在睡覺的病人,其中一位咕噥著,打著哈欠,不情願地睜開眼。巴桑走到克施床邊。
“你好像不太高興。”
克施想笑一笑。他喜歡巴桑,病人當然對大夫懷有感激之情,但除此以外,還因為巴桑率真的性格。巴桑是本地人,一百多年前,他的曾祖舉家從維爾納遷到了耶路撒冷。在這個城市,流浪的猶太人及吵吵鬧鬧的新來者隨處可見,於是紮根在此的巴桑似乎就有了種令人著迷的安寧與自信。巴桑屬於這片土地,那些阿拉伯病人似也認可這一點。每次和他談話,克施都會感覺如沐清風,如在榆蔭。他很清楚,某種程度上,他把巴桑浪漫化了,而且大夫那無可指責的品格很有可能與他的家世毫無關係。盡管如此,不論是真有其事還是虛妄幻想,每當巴桑來到病房,克施就會想,正是幾代人的努力,才在他那健壯的身軀裏造就了善良正直的品性。
“看看我能不能讓你高興起來,”巴桑說,“首先,聽說你已走遍整個醫院。第二,你還和護士們手拉手。這些都說明你該回家了。”
克施笑了。“隻和一位護士拉過手,”他答道,“我可沒勇氣跟更多的護士拉手。”
“真的?”巴桑問。
護士走過來拉上克施床邊的圍屏,合上百葉。克施撩起袍子,露出左腿:芹菜杆兒般纖細,腳踝到大腿疤痕累累。巴桑先仔細打量那條腿,再試探克施的腿部活動範圍,拉伸、彎曲。克施咧了咧嘴,但還可以忍受。幾周來,為保住克施的腿,巴桑做了一次又一次的手術,削掉了一層又一層的壞死組織。若不是巴桑的手術做得如此細致入微,克施肯定要得破傷風。克施知道,有大夫曾建議立即截肢。
“走走看,”巴桑說,“試試能不能不用拐杖?”
克施把腳撂在地上,在病房裏顫顫巍巍地走了幾步。
“別擔心,”巴桑對他說,“最後也就是有點兒跛。想想你剛來這兒時的樣子,還不太糟吧?目前你的肌肉力量需要加強,這就需要你離開這地方。走到這一步不容易,現在就看你的了。走得越多,對你越有好處。你可以從本周五晚開始鍛煉,從你家走到我家赴安息日晚宴。”
“你對我這麼好,真是感激不盡。”
巴桑擺擺手,回卻了克施的謝意。
“那就這麼定了。盡量在六點前來。我妻子可是準時點蠟燭的。看到天上出現三顆星,你就遲到了。”
大夫走到另外三位病人那裏,他們一直躺在床上等候。這些現代化與其夙敵碰撞的受害者——是摩托車的錯,還是驢車?克施一直沒搞清事故細節。
若不是因為喬伊斯,克施現在定會很興奮。不管怎麼說,他已在醫院裏待了近兩個月,也等了她七周。他還記得她的長相嗎?她那張可愛的臉,在克施眼裏,那張臉證明了她的內心,現在卻已退作模糊的記憶。但她的內心是什麼?等他換好衣服,收拾好行裝,立刻就去她的小平房,提醒她羅斯在監視她,聽聽她怎麼說。羅斯的話肯定是一派胡言。
塵土飛揚的玫瑰色暮光中,克施小心翼翼地走過醫院的院子,來到街上。沿著一條長滿牛蒡和蕁麻的小路,克施路過了一所傾頹的房子,房頂已生鏽,煙囪也快倒了。近旁一輛汽車突然發出一聲鳴笛,在室內待了幾周的克施嚇了一跳,仿佛聽到了約書亞的號角。克施手扶灰色的木籬笆鎮定下來,想起布魯伯格的小平房外,弗蘭姆金的司機將車停在路邊,按響喇叭,那是他最後一次看見喬伊斯。她正要去沙漠為弗蘭姆金做道具女郎。是真的嗎?他必須馬上找到她。
但克施沒有力氣去塔皮奧特。回到自己的公寓,他就倒在床上睡著了,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過來。他出了一身汗(這裏可不像醫院,床上方沒有電扇給他送涼),很快就又睡著了。再次醒來時,已近黃昏。好像有人在打槍,噪音其實來自耶路撒冷的“娘子軍”:周五下午,主婦們在陽台上拍打著地毯,做安息日前的清掃工作。克施的嗓子很幹。他小心地下了床,走到廚房,在水池前彎下腰,打開水龍頭。棕色的水滴下來。克施開著水龍頭,直到水變成乳白色才喝了幾口,並不時地用水衝衝頭。公寓裏沒有食物,不過沒關係,有人請他吃晚飯,隻要他能走到巴桑家。
克施洗漱、刮臉、穿衣,都沒什麼太大困難。走下樓梯到花園有些難度,但他也安全抵達了。他在橄欖樹的樹蔭下停留片刻,橄欖樹的樹頂一直伸到他的窗前。住在樓下的克勞斯奈博士,一位德國退休神學家,在橄欖樹與籬笆間的那小片空地上種了些耐寒薔薇,粉紅色的花朵無精打采,今夏已是花開二度了,但依然花香馥鬱,似乎每天這個時辰花香都是最濃烈的。克施看看周圍,好像他離開了不是幾周,而是幾年。下個樓梯,他已是氣喘籲籲,也許不該把薩拉打發走,至少她可以幫他買買東西,直到他能自理。當然,他不想讓薩拉和邁克爾影響到他與喬伊斯的關係,而且盡管邁克爾是個好人,已經開始讓他有些不耐煩了。括克夫婦沒有詢問他的感情生活,自然是出於禮貌。也有可能是薩拉不想傷害他,上次她見到克施時,是在英國克施的家裏,他已經訂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