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他留出了足夠的時間走到巴桑家,也就半英裏左右,沒想到,這一路上他需要休息這麼多次。等他走到哈巴什姆街找到巴桑家時,天光已暗,一抹夜色染上天際。

餐桌上擺著四套餐具,在場的卻隻有巴桑夫婦和克施。克施一進門,巴桑就熱情地擁抱他,然後向他介紹自己的妻子,一位身材健碩的女子,光滑的長發在頭頂盤了個髻。克施看著巴桑從水罐裏倒些水在手上,喃喃地禱告。牆上深色鏡框裏掛著家人的照片;還有一係列色彩豔麗的原始主義風格的當地風情畫:皮膚黝黑的放牛娃戴著無簷先鋒帽,特拉維夫零零落落的房子,紅頂藍門,生動而明麗。

“我們收藏這位畫家的畫。”巴桑說。

牆角有架直立式鋼琴,旁邊的木質花架上擺著一盆吊蘭。克施本以為大夫的家一定裝飾得很漂亮,可室內唯一搶眼的不過是暗橘色地磚。

有人敲門。

“啊,”巴桑說,“她來了。”

瑪妍走進屋,身著一件時髦的白色低腰連衣裙。克施依稀記得喬伊斯第一次坐他的摩托時穿的就是這種衣服,但瑪妍的似乎比較廉價。克施總是驚歎於耶路撒冷那不協調的時髦。若在倫敦,配上一串長珍珠,瑪妍就可以參加舞會去了。天哪,克施也許會陪她同去,如果他沒有這麼鐵了心地往東方跑。

“你好像很吃驚。”她對克施說。

巴桑和他妻子都笑了。

克施看看他們,又看看瑪妍。

“不,不,羅伯特,她不是我們的女兒,但她初來乍到。”

瑪妍伸出手,克施不想重複屋頂的尷尬,這回卻用力過猛,似乎要握手達成什麼重要交易。

瑪妍笑了,“很高興看到你的力氣恢複了。”她說。

克施戴上巴桑遞給他的猶太小帽。自從行成人禮後,他還是頭一次戴這種軟帽;哪次都不舒服。巴桑吟誦了麵包與葡萄酒的祝禱詞。克施的父親泛起懷舊之情時,或為了討好老婆,也會做禮拜五儀式,但常常是邊做邊對兒子們擠眉弄眼。雨打窗欞,美酒如飴。倫敦的猶太人雖然不那麼守規矩,但還是猶太人。難道克施希望他們是別的樣子?信仰,作為堅定的支柱,可以救人於苦難,給人以助援,他卻從未感覺到,不過生活中的其他慰藉也與他無關:政治、藝術、生意。表麵上看,他是個很有主見的年輕人——製服加身,威儀堂堂,鎮靜不亂——克施卻常常覺得自己在愛情方麵不過是個盲目的傻瓜。他怎麼走到了這一步?

克施看著餐桌對麵的瑪妍。她正在對巴桑的妻子講她在敖德薩的家人。她的表情變得很嚴肅,不是什麼好消息:革命後的俄國對猶太人並不好,跟沙皇統治時期一樣糟。她的叔叔以撒是個小飾品商,被布爾什維克貼上了寄生蟲的標簽。她父親,一位溫和的書商,現在發現原來他所從事的是最危險的職業。

克施盯著瑪妍。不是摩登女,一點兒都不像。她沒去參加戰後派對——“把帽子都拋起來,快點兒!”當然,他也沒去。隻不過他沒去是因為他不想去。馬可斯死了,他無法跳舞喝酒。甚至在馬可斯死後三年,父母的悲傷仍烏雲般籠罩著他,不論他走到哪兒。他必須離開。

“對了,瑪妍,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有一周的假。”

巴桑在切烤雞。作為大夫,用刀是他的強項。

“是的,我有個朋友從家鄉來,住在羅斯佩那。我要去看她。”

巴桑遞給克施一隻盤子。

“你到過巴勒斯坦北部嗎,羅伯特?”

上帝啊!巴桑在給他們做媒!巴桑夫人坐在桌對麵滿懷期待地微笑著。天啊,她一定已在憧憬他和瑪妍的婚後生活了,兒女繞膝。善良的大夫和他妻子在為巴勒斯坦的猶太未來投資,而克施就是他們的債券。他可不想沾邊。

“我聽說羅斯佩那就像個死村,”他答道,“是用羅斯柴爾德的錢建的,對吧?”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像個討厭的勢利鬼。

“是的,”瑪妍說,“你說的對,那裏是我們這些受迫害的俄國窮猶太人的避風港。我們沒得挑。”

克施看著她的眼睛,她什麼都明白——巴桑夫婦的期望,以及他那孩子氣的回答。她在對他說:“這些和我沒關係。”他有些後悔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盡管他還惦記著喬伊斯。

餐桌談話起起落落,總離不開醫院以及醫院裏的人:醫生、工作人員、病人。溫暖的夜晚,窗戶開著,傳來鄰居和客人們吃飯聊天的聲音:餐具叮當,說話聲時大時小,斷斷續續的禱告,姑娘銀鈴般的歌聲,長輩們的斥責。巴桑家的院牆上爬滿了金銀花,那過於甜膩的香氣也混雜著飯菜的味道飄了進來。克施突然感覺疲憊不堪,似乎在醫院待久了,一時無法承受這麼多感官刺激。他顫巍巍地站起身。

“抱歉,”他說,“我需要透透空氣。”

巴桑快步走到他身旁,“當然,當然,出院後的第一晚,不能太疲憊。”

瑪妍也站起身,“我和他一起走,”她說,“我送他回去,別擔心。”

“好的,”克施喃喃道,“也許我該回家了。”

瑪妍依著克施的速度,與他並肩緩緩踱下山坡,走向雅法路。拄拐下坡比克施預料的要難得多,他為自己的窘境感到難堪。瑪妍不時碰碰他的胳膊,似乎要幫他掌握平衡。他們在人行道邊停下,頭頂,天空舒展開夜幕的大旗:黑底,繁星,新月。耶路撒冷卻僅以一組紅綠燈作答。克施大口大口喘著氣,變紅燈了。一輛車從山上衝下,猛地停在路口。司機身著英國軍官製服,頭向後仰,一陣狂笑,坐在他旁邊的是位長發女子,臉被遮住了,克施和瑪妍看不到;她伸出手臂正在撫摩那男人的頭。喬伊斯!是嗎?綠燈,車提速呼嘯而去。

克施感到頭暈,出了一身汗,膝蓋發軟。瑪妍扶他坐在路邊。

“低頭。”

他遵令而行。眩暈逐漸過去,他試圖站起來,瑪妍卻堅定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等等。”她說。

他無力反抗。

終於克施得到了瑪妍的許可,站起身。兩人開始上坡,往克施家走。空氣似乎越來越凝重,越來越熱,似乎有人打開了烤箱門,把熱氣散到已經像個蒸籠似的房間裏。待他們走到克施的花園門口,他已能確信剛才坐在車裏的人就是喬伊斯。

他轉向瑪妍,“十分感謝,”他說,“你下班了,不該再做護士的。”

“別擔心,”她答道,“不需要什麼特殊技能。”

“你看,”克施本不想這麼快就插話,“你說的旅行,我想,嗯,你是否介意我和你一起去?羅斯給我放了兩周假,巴桑大夫也讓我多走動……”

“我會考慮。”瑪妍堅定地說。

克施臉色一沉。

“哦,你當然可以來。”她笑道,“隻要你保證不提羅斯柴爾德。真的,太羞辱人了。”

克施說:“你的英語真是好極了。”

瑪妍笑了,“我在都柏林待了六個月才有機會來這裏,我那時住在拉斯加。”在克施聽來,她說“拉”時,舌頭卷起的感覺就好像那裏是地球上最激動人心的地方。“你去過那兒嗎?幾乎所有的猶太人都住同一個區。我姨媽在沃爾沃斯路開了家‘施利亞’糕餅店,挨著家酒館,叫‘公牛雀鳥’。”

“你進去過嗎?”

“一個猶太姑娘進酒館?鄰居們不會同意的。”

“是呀,我想也不會。”

“所以,隻有當我想喝一杯時才進去。”

克施笑了。他有種想吻瑪妍的衝動,但喬伊斯的臉在他眼前飄過,似在責備他。盡管當時他打心眼裏恨喬伊斯,還是控製住了自己。

“我們什麼時候動身?”他問。

“下一趟公交車是明晚,安息日結束後。”

“好的,我會去的。”他說。

瑪妍走了幾步,卻又停下轉過身,“車裏的女人是誰?”

“別人的老婆。”

“你愛她?”

“曾經以為我愛她。”

瑪妍點點頭,似乎目前隻能接受這個差強人意的回答。

“那明天見。”她說。

目送瑪妍轉過街角,克施開始上樓梯。一枚信封別在門上。克施取下信封,揣在褲兜裏。他走到廚房桌邊,點了支蠟燭坐下。克施撕開信封,取出一張很正式的信紙,上麵卻是潦草的很不正式的字跡:“聽說你出院了。好樣的。需要跟你談談。急事。盡快與我聯係。羅斯。”

克施把信紙團成團,扔到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