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伯格坐在福特車裏,頂篷敞開,厚厚的布袋裹著他的畫。車是向弗雷迪·匹克借的。帕夏毫不猶豫就借給了他,沒關係,他還有一輛勞斯,兩輛沃克斯豪爾,一輛新光,而且他知道布魯伯格把畫交到總督府後,羅斯一定會把福特還他。

10點左右,布魯伯格到了耶路撒冷,立刻注意到城中已增加了軍備。大馬士革門外,賣無花果和李子的小販們常待的地方,現在卻停著兩輛裝甲車。布魯伯格繞過老城城牆,轉向雅法路。習慣了沙漠中的寂靜,店鋪及顧客的嘈雜令他心煩意亂。他也不喜歡大街兩旁不斷擴展的瓦屋頂,那些現代城郊的小房子;老城牆外的耶路撒冷,除了一兩處建築,是會讓那些多愁善感的人失望的。

開車回塔皮奧特之前,他打算在“艾倫比”先喝一杯。他停下車,畫留在了後座上。這個時辰,吧台通常沒什麼人,不過吃午飯的人很快就該來了:美國銀行家,荷蘭工程師,法國農業專家,還有賣機器的德國人,所有想在新巴勒斯坦發財的人都在這兒。現在他也是有使命的人了。布魯伯格拍了拍襯衣兜,紐扣還在,裹在一塊碎帆布裏。

他走到穿著白袍、身材高大的蘇丹門衛身旁,讓他留意他的車,以及車裏的東西。布魯伯格在大堂認出了喬治·薩菲爾,英語報紙《巴勒斯坦通訊》的記者。他正專注地和一位蓄著胡須、戴黑麵紗的人交談。布魯伯格估計那定是亞美尼亞修道院院長。在羅斯舉辦的一次聚會上,布魯伯格見過薩菲爾。記者剛從英國過來時,曾說要寫篇文章報道布魯伯格和他畫的耶路撒冷,但沒了下文。薩菲爾的老板們,那些《巴勒斯坦通訊》的編輯們,聽說布魯伯格放棄給複國主義者們畫畫,而去畫當地教堂,對他的興趣頓時蕩然無存。

布魯伯格本想悄悄走過去,不和薩菲爾客套,沒想到年輕人突然不再說話,抬頭看著他,似乎知道布魯伯格正朝他走來。

“馬可!”

薩菲爾站起身,兩人握了握手。

“什麼時候回來的?對那些宏偉廟宇感覺如何?羅斯逢人便吹噓他將擁有一件傑作。”

“今天早晨,今天早晨回來的。”布魯伯格覺得許久不說話,嗓子都生鏽了。

“能請你喝一杯嗎?聽你講講旅途見聞。你要在酒吧待多久?”

薩菲爾轉向牧師。

“哦,抱歉,這位是番特萊迪斯神甫。神甫,這位是馬可·布魯伯格,那位畫家。”

這麼說不是亞美尼亞人,是希臘人。

“番特萊迪斯神甫剛剛給我透露了些消息,你可能會感興趣。他說我們的總督要走了。聽說要調到塞浦路斯去。那裏可能要出事,他們想早點兒把傑羅德爵士調過去。番特萊迪斯神甫剛從尼科希亞回來。”

“傑羅德爵士將成為那裏的總督,毫無疑問,”牧師笑道,“也許他會帶你去畫塞浦路斯。”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布魯伯格是個禦用畫家。

“也許我可以自己去。”布魯伯格答道。

“你妻子還好嗎?”薩菲爾插了一句,“一直沒見著她。當然,恐怕你也聽說了,耶路撒冷的夜生活甭提多糟了,也許在佩特拉還不錯。”

薩菲爾瞄了一眼牧師,後者毫無被冒犯的樣子。

“這家飯店甚至想取消下午茶時的樂隊,騷亂期間根本沒人來。我承認不是什麼大損失,但是他媽的,我們需要音樂。”

“據我所知我妻子還不錯。”布魯伯格答道。

“這麼說,你也沒見到她;有些思想準備沒壞處。你走了有多久?兩個月?”薩菲爾衝布魯伯格擠了擠眼。

布魯伯格走到吧台前,點了杯雙份威士忌。他雖囊中羞澀,但買杯酒的皮阿斯特還是夠的,反正羅斯馬上就要充實他的彈藥庫。吧台侍者為他倒上酒,布魯伯格痛飲了一大口,辣辣的威士忌感覺真好。若是一個月前得知羅斯要離開巴勒斯坦,他會覺得鬆了口氣,也會緊張——得從別處掙錢——而現在,無所謂。他在沙漠裏就切斷了與羅斯的聯係,在他著手畫自己的高地抽象畫的那一刻,他就拋棄了羅斯。

沒過多久,薩菲爾就找來了。布魯伯格覺得他有二十四五歲的樣子,饒舌得很,複國主義的積極擁躉者。布魯伯格懷疑如果他做記者有什麼成就的話,那一定是因為他的受訪者們沒把他當回事,於是會很放鬆地說出最有價值的秘密。到巴勒斯坦後,薩菲爾,這位曼徹斯特大學的曆史係畢業生,已經換上了最地道的農場工人裝:沉重的皮靴,深色及膝中筒襪,卡其布短褲,藍色工作衫。隻有那蒼白的皮膚和柔軟的雙手揭穿了他的偽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