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拽著布魯伯格的胳膊,將他拉進屋,就像市場裏的小販熱切地將顧客拽到後店去看什麼珍稀物件。
屋子當中擺著張圓木桌,木製底座和兩塊石板作支持。屋裏唯一的一把低背椅靠在牆邊,水泥地板上放著五六塊草墊。
男孩兒示意布魯伯格坐在椅上,然後走進裏屋。窗簾紋絲不動,陽光從簾後透進來。布魯伯格對麵的小床上,約有一打格紋薄墊摞在上麵:而固定這些墊子的似乎是個舊栗木書架。地板上擺著各式各樣的皮袋、罐子,用來盛酒、水或牛奶。桌上有隻小銅碗,盛著仙人掌果。
過了好一會兒,男孩兒才回來,將手中的一隻咖啡銅壺放在地上。很快,一位端著無花果盤的女人走進來,身著長袖穆斯林黑袍,但沒戴頭巾,長長的黑發由中間分開,編著兩條辮子。這是掃德的母親嗎?布魯伯格沒想到她這麼年輕。
“馬可,”他指著自己說,他知道很傻,“馬可·布魯伯格。”
“她是蕾拉,”男孩兒替他母親回答,“我是阿瑪德。”
布魯伯格盡量解釋自己是什麼人,以及掃德的情況。女人和男孩兒都能說點兒英語,總算是明白了掃德為布魯伯格工作,還活著,一切都好,正在去開羅的路上。淚水一次又一次湧出母親的眼睛。布魯伯格真恨自己不會阿拉伯語。真夠傻的,居然一個人來,總該帶個翻譯,但他又能信任誰?
布魯伯格喝著加了糖的咖啡,為自己兩手空空地來造訪感到難堪。難道除了讓人揪心的消息,他就沒什麼能帶給這家人的了?
布魯伯格微笑著對蕾拉說:“謝謝。”
地上放著一件繡了一半的上衣,旁邊還有一小堆衣服等待加工。布魯伯格想起他自己的母親,位於基督街的家門前,母親坐在昏暗的光線裏,眯著眼,因為常做針線活,手指起了老趼。但他幾乎回憶不起來母親也曾像這個女人般年輕。對於布魯伯格來說,母親似乎一直是一頭灰發,在她身體尚好,還能承受的時候,她就像個小阿特拉斯似的撐起她的世界的一角。他突然很想告訴掃德的母親他也來自做針線活的家庭,紐扣、拉鏈、線團,但他隻能把這種與她交流的欲望鎖在心裏。
他待了約莫有一小時,通過重複的語言與誇張的手勢,盡量讓蕾拉放心,她的兒子很好。他從掃德那裏得知警察一定來過他們家,他也知道羅斯決定放掃德走,雖然不知道原因。
屋裏陰涼舒適。布魯伯格默然不語。蕾拉遞給他無花果盤,他拿了一隻。蕾拉沒把銅碗放回桌上,卻放在了地上,然後她蹲在桌邊,轉動桌子頂部,微微打開,露出空空的底座。她對阿瑪德說了些什麼;男孩兒伸手從桌子裏掏出一本本書,四本都快翻爛了,一本稍好。阿瑪德把書摞成一摞,遞給布魯伯格。
“請,”蕾拉說,“帶給掃德。”
她用阿拉伯語對阿瑪德說。
“她想讓你把這些書帶給掃德。”他翻譯道。
“但我不是……”布魯伯格剛一開口,就打住自己,“好的,”他說,“我會帶給他。”
他看了看書脊:一本幾何課本,一本英語語法基礎教材,一本詩集,兩卷薄薄的書,書名是 Weespraak 和 Beemdgras 。他打開其中一本荷蘭語書的扉頁。德·格魯特給掃德的題詞情意綿綿,不是愛情,但很親密;熱情、友誼、鼓勵是顯而易見的。
布魯伯格又翻了翻英文詩選。卷了角的書頁自然意味著那是讀者最喜愛的詩篇:“客自海外歸……”“昏沉滄桑不可與青春同住。”布魯伯格放下詩集,拿起另一本荷蘭詩選。書看起來還是嶄新的。他打開書,一張疊著的紙掉出來。布魯伯格打開那張紙;是寫給倫敦殖民辦公室官員的信的副本,署名是德·格魯特。布魯伯格迅速掃過內容,又仔細讀了一遍,然後疊好放回書裏。
蕾拉和阿瑪德看著他,誰都沒說話,布魯伯格不知道他們是出於恐懼,還是出於信任。
“我得走了。”布魯伯格說。
他拍了拍書的封皮。“別擔心,”他說,“小事一樁。”
掃德的母親站起身。布魯伯格伸出手,她卻羞澀地低下頭。布魯伯格於是快走兩步,擁抱了一下小男孩兒。
布魯伯格走下石階,轉到市場裏。小路上還是沒什麼行人。他匆匆向雅法門走去,緊緊把書抱在胸前。德·格魯特知道的事太危險,所以才遭暗殺,而現在布魯伯格也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