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點兒,上車,”利普曼興奮地喊道,“我們可不能錯過頭場比賽,那是最關鍵的。”
利普曼的音色、語調和馬可一模一樣,也許他們來自倫敦的同一個區。這些年來,喬伊斯已成了語言專家,至少能很在行地辨別英國口音,不同階層、區域、分區,甚至,如馬可常說的,不同宗教的人口音都有細微差別。
喬伊斯沿小路走來,約翰尼·利普曼,她的跟班,笑嘻嘻地站在他的車旁。他轉到車的另一邊,為喬伊斯打開車門,煞有介事地一鞠躬。
“夫人。”
喬伊斯上了車。
利普曼幾乎有六英尺高,但並不顯個兒,盡管他上身修長,雙腿卻出奇的短。他的頭很大,薄薄的一層棕發,他似乎覺得很好玩兒(前一天晚上,他鼓動喬伊斯撫摩他那謝頂的頭顱——似乎這樣做能令她興奮!),他的灰眼睛卻很嚴肅,喬伊斯並不太信任他。當然,該是利普曼擔心是否可以信任喬伊斯,而不是反過來。他還讓她看他鼻梁上的傷疤,似乎他的臉和頭是值得細究的地圖。“五歲時撞在了溫室門上,好在不是廁所門。”
和利普曼初次“約會”後的早晨,喬伊斯本以為會清新如春。她希望醒來時,一切氣味都已滌盡蕩清,隻有撲麵朝雨怡神愜意,可迎來的卻仍是無處可逃的熱浪。難挨的八月天,毒日侵逼,醒來就是一身汗。她最近才回到小平房,屋裏混雜著各種強烈的氣味,最熏人的莫過於山羊屎味兒和100碼外汙水溝的臭氣。顯然,老天爺不打算抹掉她昨晚做的事,哪怕是象征性的。她覺得有必要穿件幹淨的白襯衫。
昨晚約會接近尾聲時,利普曼曾半心半意地試圖用初次約會時人們常說的“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女人”來勾引她上床,無疑,如果她縱容他,弗蘭姆金一定會很高興,但喬伊斯卻吞吞吐吐地說“這個月不方便的日子”。利普曼立即退卻,而且很樂意與她定下今早的約會。
勾上他可不容易。弗蘭姆金事先就告訴她利普曼喜歡在周五去國際飯店早早地用午餐,喬伊斯就是在那兒“碰”到他的。下午,他們在老城閑逛(喬伊斯的眼睛到處看,她覺得她會看到羅伯特·克施,她也希望看到他)。時近黃昏,他們看著猶太人身著禮服、頭戴禮帽,朝哭牆走去,準備做晚禱。就在那時,利普曼想出了這個好主意,次日下午去呂大看賽馬。喬伊斯欣然同意。初次見麵,她就如此爽快地接受了邀請,如果利普曼感到吃驚,至少當時他沒表現出來。也許他覺得自己是個魅力十足的男人,若是這樣,更好。
他們朝山下駛去。出耶路撒冷城時,一輛和他們的車一模一樣的黑色福特跟在他們後麵。利普曼減速轉向猶地亞山,那輛車仍尾隨其後,通過阿亞龍山穀時,那輛車還在跟著。到了拉馬拉附近,能看到城裏的呂底亞式方塔時,福特朝英國軍營方向開去,不再跟著他們。可沒過多久,在與連接耶路撒冷和雅法的鐵軌並行的路段,那輛福特車從幾間棚子後繞過來,又出現了。
“看看誰又回來了,”利普曼說,看著後視鏡,“看來是同路人。我就知道這場賽馬會從耶路撒冷招來人。安德魯·內森還沒輸過呢,我肯定有些家夥在等著看他遭報應。”
喬伊斯盯著窗外。橄欖樹叢間是白色墓地,她曾經在那兒交貨。想起來她都哆嗦,這地方白天都陰森森的。喬伊斯感到越來越空虛,她對愛好失去興趣時就會這樣,不論是藝術,還是舞蹈,甚至愛情。她不希望這種時刻到來,卻無法阻止,可怕的意興闌珊,她無能為力;她也許會投入幾年,然後就像從高崖落下,突然意識到她所做的一切無非是聊以解悶,此外毫無意義。向自己承認自己是條變色龍,承認自己的信仰如紙薄,真讓人不舒服。而這次,她真的以為複國主義會成為她的終生事業,盡管她不是猶太人。但拉馬拉墓地溫暖的石頭似乎在告訴她不是這樣。是不是該從複國主義運動抽身而出了?弗蘭姆金已表示她的任務基本完成。她會打動利普曼,套出他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同情複國主義,然後把他交給弗蘭姆金。到此為止。
沿著顛簸的石子路,他們又行駛了大約15分鍾。到俱樂部時,那輛一路尾隨的車又消失了。
比賽還沒開始,軍樂團在演奏一組愛國歌曲,正奏到“帝國之日意義何在?”情緒高漲的利普曼跳下車,跟著一起唱:“軍號為何吹響?”
他轉向喬伊斯。
“他們是第九王後皇家槍騎兵隊的,”他羨慕地說,“中東地區最好的樂隊。”
耶路撒冷的晚間聚會或許是暫時取消了,但看這些“拉德狩獵俱樂部”會員逍遙自在、興高采烈的樣子,以及參賽軍官躍躍欲試的緊張表情,似乎在大英帝國的這個炎熱角落並沒什麼異常。將給優勝者頒發獎杯的不是別人,正是空軍指揮官E. L.·傑拉德。
“利普曼,”有人從檢閱場喊他,“要下注嗎?”
“弗蘭基!是你開車跟著我們嗎?我好像認出了你那張倭瓜臉。”
“下十鎊注怎麼樣?”
“你覺得我是錢做的嗎?”
“好吧,五英鎊,賭騎瓢蟲的高更將打敗你的朋友內森。”
“安德魯騎哪匹?”
“灰色蘇格蘭。”
“就下五英鎊。”
喬伊斯心想,利普曼要麼是沒聽出來弗蘭基話中的傲慢,要麼就是聽出來了,但不打算理會。也許更糟,再一琢磨,喬伊斯肯定利普曼是故意給弗蘭基他所想要的。如果她沒搞錯的話,利普曼在說“你覺得我是錢做的嗎?”這句話時,故意露出倫敦東區斯戴普尼猶太學校的腔調,他那猶太腔就像隻佯裝引頸就戮的貓。“不錯,”利普曼是說,“我是猶太人,就這麼回事。” 20分鍾前她還覺得無聊苦惱,現在卻突然為自己參與到破壞活動中而欣喜,沒有半點兒懷疑。英國人的自鳴得意,在英國就表現得夠糟了,在這裏簡直讓人忍無可忍。他們以為他們在這個俱樂部做什麼,草地上,手拿杜鬆子酒坐在椅子裏,看著一周前的倫敦日報,拍肩摩背,能躲開那些當地人真是太好了,管他是猶太人還是阿拉伯人。她不明白為什麼馬可對他們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並不那麼反感,似乎羅伯特·克施也不介意,還有這個新家夥,約翰尼·利普曼,根本就無所謂。英國猶太人,除非是來巴勒斯坦定居的,都戴著障目罩。這樣他們會舒服些。英國人恨他們。盡管弗蘭姆金自以為是,在這點上倒是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