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煙嗎?”她問。
埃希爾從製服兜裏掏出一包土耳其煙,煙盒上印有一位後宮美女,他給自己點了一支煙,然後把火柴、煙盒遞給喬伊斯。
“要知道,戰前我從未見過女人抽煙——現在你們都抽。”
喬伊斯點著煙,深深吸了一口。她無法聊天,她隻想找到羅伯特。
汽車沿之字路線向山上爬去,引擎喘著粗氣。窗外的景色荒涼而貧瘠:岩石、矮小的蔬菜,偶爾一叢低矮的柏樹、幾間似乎趴在岩石上的房屋,還能帶來些許變化。拉馬拉的天空是蔚藍的,在耶路撒冷郊區,天色卻如羊皮紙般慘白。越往山上走,午後的炎熱本該有所緩和,但沙漠那邊卻吹來陣陣熱風,不是風,是令人窒息的寂靜灑下如雨黃塵。
埃希爾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你認識羅伯特·克施有多久了?”他盡量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但他肯定他倆都明白,他這樣問不僅出於好奇,更多的問題還在後麵。
“我是在初夏時認識他的,到這兒後沒多久。”喬伊斯答道。
她吸著煙。“初夏”感覺就像幾億年前。馬可騎著自行車,顫巍巍地拿著未幹的畫板,而她心有別係。未等她的眼睛看夠那小平房,看出個所以然,一個胸口插刀的垂死之人突然瘋了似的闖進來。然後就是羅伯特·克施。她無法跟埃希爾解釋,她又為何要解釋。
“利普曼上校是剛認識的?”
“是的。”
“你似乎在警署和軍隊有很多朋友。”
“想必你也是吧。”喬伊斯答道。
埃希爾笑了。
喬伊斯直直地盯著前方光禿禿的山丘;綠色退卻後,它們就像骷髏。怎麼會有人稱這片土地為“流著牛奶與蜂蜜”的地方?弗蘭姆金!彼得·弗蘭姆金知道羅伯特的事,卻沒告訴她。“不奇怪。”她說羅伯特沒來找她時,他是這樣說的。如果當時屋裏的月光再亮些,或是油燈再亮些,她就可以看清他的臉,她就會知道。弗蘭姆金知道羅伯特遭到槍擊;耶路撒冷全城的人肯定都知道,她卻一無所知,因為她被困在了雅法,或是在運送弗蘭姆金的槍支。她是傻瓜中的傻瓜,羅伯特·克施失去了一條腿,那個孤獨的可憐人,連隻蒼蠅都不肯殺。是誰開的槍?她心中那薄薄的一道海堤決口了,海水衝將過來。
“停車,求你了。”喬伊斯喊道。
“這兒沒處停車,太危險了,我們是在U形轉彎處。”
喬伊斯的臉像她的衣服一樣煞白。
“那就開慢點兒!”
埃希爾減慢車速,幾乎是在爬行。喬伊斯探出窗外;又是幹嘔又是吐,石頭世界在她下方旋轉。
又開出去半英裏,來到一段平坦的直路,埃希爾停下車,手伸向後座,拿過一隻水壺,不小心碰掉了背包。
“喝點兒水。”他說。
喬伊斯的白衣服沾上了嘔吐的汙跡。她把水壺送到唇邊。
“別喝太多,”埃希爾說,“每次喝一點兒。你恐怕很久沒喝水了。在這兒得不斷喝。”
“好的,”喬伊斯說,“謝謝。”
“這條路,七拐八拐,任誰都得吐。”
“我現在沒事兒了。”
埃希爾又在後座上摸索,這次拿過來一塊幹布。喬伊斯接過布,疊起,避開一塊油漬,倒了點兒水擦拭衣服上的嘔吐物,但還是留下了棕色的印跡。
“我沒事兒了。”她又說了一遍。
“我有這種感覺,”埃希爾說,“剛才你想對我說些什麼。”
喬伊斯繼續擦著衣服。
“也許,”她答道,“但現在不想說了。”
到醫院時,已近黃昏,醫院裏一片懶洋洋的景象。雖然走廊裏可以看到幾個在安息日上班的員工,喬伊斯卻覺得醫院外那令人窒息的蒼白透進了樓裏,帶來一種昏昏欲睡的病態。她跑到前台,就像蹚過一片水。一位一頭惹眼紅發,滿臉雀斑的中年婦女正在本上寫著什麼。
“我來找羅伯特·克施。羅伯特·克施警長。”
“等等。我得先接待這些人。”
喬伊斯看看周圍。旁邊的長椅上坐著一對正統派猶太夫婦。妻子頭埋在丈夫胸前,正在哭泣,丈夫試圖安慰她。
“請坐那邊。”
喬伊斯坐下還不到一分鍾,就站起身,快步在醫院裏穿行,碰到人就攔住詢問羅伯特在哪兒,不等人回答又迅速走開,埃希爾跟著她,不斷地向莫名其妙的護士們道歉。
她走進一段昏暗的走廊;有幾個人在走廊盡頭,她想大概是醫生和護士。她走到他們麵前,有人正將一張小床從旁邊的房間推到走廊。一名護士的眼裏含著淚。床上的軀體蓋著單子,才有床的一半長。
“抱歉打擾了,”喬伊斯對一名護士說,“我在找羅伯特·克施。”
一位醫生轉向她,一臉的憤怒與吃驚。他走開兩步,繼續和那護士說話。
“好的,”他說,“當然我會跟他們講。他們在哪兒?在前台?”
他又轉向喬伊斯,迅速地瞟了一眼埃希爾。
“你有什麼事?”
喬伊斯重複了一遍她的問題。
“他不在這兒。昨天巴桑大夫讓他出院了。他回家了。”
“家?哪裏?英國?”
醫生聳了聳肩,“哪裏是家就去哪兒了。”
一名護工過來推走屍體。
喬伊斯在走廊裏狂亂地左右張望,似乎羅伯特會朝她走來。
埃希爾看著護工推走小床,“多大?”他問。
“九歲,”醫生答道,“一個小女孩兒。”他無奈地舉起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