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床上等瑪妍,瑪妍去找羅薩了;如果羅薩有空,兩位姑娘就一起來找克施吃晚飯,如果她沒空,瑪妍就自己回來。克施脫掉襯衣、褲子,搭在椅上。若不是一隻蚊子在他耳邊嗡嗡叫,他都要睡著了。克施拍了自己的臉一巴掌,蚊子不叫了,忽而又響起。他坐起來看著自己萎縮的腿,小樹枝般纖細,骨頭般慘白。一個痛苦的念頭閃過,也許他到巴勒斯坦來正是要尋找傷痛,他不願逃避哥哥的命運,他要重複。果真如此,他倒心想事成了;正像上戰場的人很快就會明白,他現在也明白了這種經曆不值得。他躺在屋裏,不想自憐,卻無能為力:菲羅克忒忒斯和他那化膿的傷口。他把白被單一直拉到下巴,似乎這樣就可以蓋住幾個月來發生的所有事。
脫衣服前,他把兜裏的東西都放在了床頭桌的玻璃煙灰缸裏:耶路撒冷的公寓鑰匙、幾枚硬幣以及他在布魯伯格的花園裏撿到的警服紐扣,他還留著這枚紐扣,更多是作為紀念,而不是證據。沙裏齊迪克醫院的護士在剪掉粘在他腿上的褲子之前,把紐扣從他的褲兜裏掏了出來。此刻,他拿起紐扣,仔細看看徽章,又放下。也許喬伊斯打一開始就在對他說謊。他似乎又看到她坐在車裏,手撫摩著那名軍人的頭,他又一次感到臉在發燒。
過了一會兒,他起身走到窗前。上大巴前,瑪妍曾告訴這裏春天的時候,山坡上會長滿紅色的亞麻與藍色的鼠尾草。她第一次來這裏時,才到巴勒斯坦沒幾天,當時隻見漫山遍野的綠草,白色與黃色的花朵夾雜其間;麵對眼前的幹枯蕭瑟,克施無法想象這裏也會絢爛多彩。也有可能是他再也沒有能力去想象美與歡樂了。自從那場意外,他就總往陰暗處看,他自己靈魂中的陰暗以及他認識的人生活中的陰暗。他懷疑那些表麵陽光燦爛的人,像瑪妍這樣的,其實都隱藏著一層一層的麻煩。
他可以從窗戶看到大路。在乘客下車的地方,一隻孤獨的鸛一本正經地站著,似乎在等下一趟車進城。正在這時,剛才遇到的那輛裝甲車停在了旅館旁邊。克施心想大概印度士兵們已在營房下車了,應該隻有司機在。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那麼渴望和英國老鄉說說話。他穿上褲子——不容易,想彎腿是很難的——披上襯衣,光腳走出屋。他走向旅館大堂,盡量拄拐快走,但當他走到時,那位長著一頭濃密紅色鬈發的瘦小的英國司機已經朝他的車走去了。司機一手拎一隻開了蓋兒的啤酒瓶,左右輪著喝。看他的臉色,他那天已經不是第一次喝酒了。
“嗨,”克施喊道,“你是從營地來嗎?”
司機轉過身,啤酒瓶藏在身後,死死地盯著克施。克施注意到他襯衣上的中士銜標誌。
“是又怎樣,關你什麼事?”
“哦,沒有。就是想找人喝一杯。”
中士懷疑地看著克施,“哦,是呀。”
“你看,”克施說,“我才不管……”他點點頭,示意藏在司機身後的酒瓶。
“你為什麼要‘管’,”中士盡量模仿克施的口音,“先說說看?”
克施聳了聳肩。他實在沒法兒先對他說自己如何渴望有人能說說話,再自我介紹說是耶路撒冷警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