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帶著那東西上哪兒去?”
新到總督府的年輕衛兵用來複槍指了指布魯伯格車裏裹著的油畫。
“我是來送貨的。”
布魯伯格知道他看起來不太像送貨的:他已經幾天沒刮臉了,一路風塵,頭發黏在一起,裹著沙子。
“那是什麼?”
“給總督的畫。你要不放我進去,他會不高興的。”
“是嗎?”
“聽著,我知道他不在。他去大馬士革了……”
“你是怎麼知道的?”
“上帝呀。”
“打開看看。”
衛兵繞到車後。布魯伯格解開裹著厚布袋的繩子,才露出畫作右上角的棕紅色,衛兵就攔住了他:“行了,夠了。把畫拿出來,留在門口。”
“不行。”
“那你就得帶著你的畫回家去,有了正規通行證再回來。”
布魯伯格想說找你們的負責人來,什麼通行證真是莫名其妙,但他沒說出口。除了羅斯,他誰也不想見。他不確定是否還有人知道掃德的事,或聽說了些什麼,他可不想回答那些難堪的問題。
“你不想告訴我傑羅德爵士什麼時候回來,對吧?”
衛兵就像沒聽見。
“我想你不會。”
“走開,別擋道。”
布魯伯格的車後一輛車都沒有,他隻是妨礙了陽光照耀他身前陰影裏的塵土。布魯伯格倒車離開了。隻好讓弗雷迪·匹克再等幾天了,福特車還不能還。
布魯伯格回到塔皮奧特的家,將福特車停在花園門口附近,拿著畫走到一棵盤根錯節的老橄欖樹旁,把畫靠在樹上。他回到車旁,取出掃德母親給他的書。他不知道見到喬伊斯後該跟她說什麼。開門沒看到喬伊斯,他竟然鬆了口氣。
房間和他離開時的樣子差不多,淩亂無序:床沒整,喬伊斯的衣服扔在地上。水池裏有隻沒刷的盤子,椅子下兩隻空葡萄酒瓶。床邊,布魯伯格看到了第三隻酒瓶,半空,他喝了一大口。布魯伯格坐在床邊,從兜裏掏出德·格魯特的信,他已經不知道讀了四遍還是五遍了。布魯伯格的眼睛掃過打印整齊的字跡,已幾乎默識於心:“鑒於目前的狀況,懇請您……複國主義者帶到巴勒斯坦的武器,為了……希望盡快離開巴勒斯坦……時間緊迫……人身安全受到極大威脅……必須說明此地的國王代表並不尊重我的意見……因此鬥膽直書……收到此警告後不論您如何行動……必須告訴您耽擱越久事態越嚴重……從海法港運進的槍支,但我不知道……懇請您務必留意……您忠實的奴仆——”簽名處是空白;估計德·格魯特隻在原件上簽了字,毫無疑問,刺客劫走了原件。德·格魯特知道有槍支運進來,知道激進的複國主義者們打算用這些槍支搞係列暗殺,接下去就是暴亂。他知道自己也是暗殺目標。
布魯伯格把信放回兜裏,心不在焉地拾起喬伊斯隨手亂丟的衣服,堆在椅子上。他必須冷靜下來,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但說時容易做時難。他在佩特拉不過待了幾周,回到這裏已感陌生,本來就方向感差的他更覺昏頭昏腦。他環顧屋子,似乎這是個舞台布景,輕輕一推就會散架。剛從英國來的那幾周,他覺得耶路撒冷的陽光很刺眼,如今和沙漠的炫目白光相比,隔窗而入的陽光和煦如春。行李和床之間的暗影裏,布魯伯格踉踉蹌蹌,瞎子似的摸索著。他的臉在發燒,頭很癢。他絆了一下,跪倒在地;恍惚間,地板似乎不再堅固,晃動如沙,手腳都可能陷進去。他努力站起身,走到他放畫板的屋角,掀開一幅畫,三個月前才畫完的一幅小作品,還算好,但不過如此。他對景色的觀察很仔細,卻沒有捕捉到精髓。
他剛要出門拿進新作,就聽到有人沿小路走來。門猛地被推開,布魯伯格以為會是喬伊斯,來者卻是個高大粗壯、一頭濃密金發的男人。
“見鬼,什麼人?”
問話的是弗蘭姆金。
“我還想問你呢。”
弗蘭姆金打量了一下布魯伯格不修邊幅的外表以及曬黑的臉,“哦,天哪,你肯定是喬伊斯的丈夫。剛回來?”
“如果我是丈夫,你肯定是……”
“不,不,別想歪了。我是大都市電影公司的彼得·弗蘭姆金。喬伊斯為我工作,負責道具。她很能幹。要是在剛開機時遇到她就好了。半數員工都是無能之輩。你妻子真是天賜之福。”
“所以你才破門而入?”
“抱歉。你知道這裏的習俗,禮儀已被棄之窗外,入鄉隨俗嘛。”
弗蘭姆金環視房間,好像喬伊斯可能會藏在什麼地方。他的目光落在床上攤開的幾張紙上。布魯伯格一時怔住,繼而快走兩步拿起德·格魯特的信揣進兜。如果弗蘭姆金注意到布魯伯格舉止有失方寸,他也裝作沒看到。
“喬伊斯快回來了嗎?”
布魯伯格聳了聳肩,“不知道。”
布魯伯格的手一直插在兜裏,把信揉成了一團。
主人沒有讓座,弗蘭姆金那長身板便一頭倒在床上,靠著枕頭,兩手交叉,胳膊伸過頭頂。
“說說看,”他問,“你對聖地印象如何?”
布魯伯格稍稍放鬆了些。
“我對這片土地感興趣,對神聖沒興趣。”
“同感。會說希伯來語嗎?”
“一個字都不會。”
“你得學,”弗蘭姆金既想表現得事不關己,又想評頭論足,“那可是這地方未來所使用的語言。”
“這麼說你認為猶太人會得勝?”
“哦,”弗蘭姆金堅決地說,“我們當然會贏。”
布魯伯格笑了。
“啊,得了,沒錯。我是說的‘我們’。你們這些英國人真是不可理喻。你認不出我們,是嗎?但我敢打賭你那些冷漠的島嶼朋友們兩秒之內就能看出你是猶太人。”
“說得對。”
一架小飛機劃過天空,打破了午後的寧靜。
“嗨,”弗蘭姆金說,“你們夫妻倆碰到德·格魯特那事可真夠惡心的。城裏談論了好一陣。”
布魯伯格盡量保持鎮定。這個人真的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麼大大咧咧嗎,還是有什麼蹊蹺?
“是嗎?很高興我還真沒意識到我們成了公眾人物。”
“他們抓到凶手了嗎?”
“你應該比我清楚。”
弗蘭姆金點點頭。他從床上下來,指了指那一摞畫。
“介意我看看嗎?”
“請便。”
弗蘭姆金蹲下身看畫,一幅幅地掀開,就像在扒拉衣櫃裏的衣架。當他看到羅斯訂的一幅早期作品時,停住了。
“沒想到你還對教堂感興趣。不過那個沉悶的地方讓你畫得還不錯。蘇格蘭教堂旅店,對吧?你為什麼不畫你妻子?她可是個美女。”
布魯伯格沒理會。
弗蘭姆金站起身,“好了,我得走了。有紙嗎?我想給喬伊斯留張條。”
布魯伯格下意識地攥緊口袋裏揉皺的信紙,“跟我說好了,”他說,“我想她很快就會回來。”
突突突的引擎聲響起。起初布魯伯格以為又來了飛機,但聲音越來越近。
“也許她回來了。”弗蘭姆金說。
熄火聲,兩人都聽見花園門被打開,傳來兩個人的說話聲。
弗蘭姆金迅速走到門口推開門。喬伊斯正和一名身著製服的英國軍官走在小路上,卻不是利普曼。
布魯伯格從弗蘭姆金身邊擠過去,來到灑滿陽光,草木葳蕤的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