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敢!你他媽的以為你在幹什麼?喬伊斯!喬伊斯!操你們這幫雜種!”

埃希爾對一名警察耳語了幾句,警察停下攔住撲過來的布魯伯格,其他人則上了車。最後,警察把布魯伯格推倒在地,跳上副駕座。

埃希爾的福特車掉頭開走了。布魯伯格站起身狂追,微跛的他絆倒在小路邊的蒿草裏,他能做的反抗不過是抓起一塊大石頭扔向汽車揚起的塵土。他立即上了自己的車,點著火。引擎突突兩聲,熄火了。一時間,頭腦混沌的他隻能坐在那裏喘粗氣。喬伊斯會做了什麼?有什麼事情就在他眼皮底下,他卻沒注意到?她和克施的戀情難道使她做出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這在他看來是不可能的。他從工具箱裏拿出啟動搖把走到車前,迅速擰了三下;引擎發出長長的呼嚕聲,睡著了。十分鍾後,布魯伯格才意識到沒油了。

大約兩小時後,布魯伯格才到警署,他幾乎是一路走到了市中心;大汗淋漓,嗓子冒煙。等候室裏有一群人正在用三種語言爭吵;一個個火冒三丈,指責謾罵,猶太人、阿拉伯人都一樣比比畫畫,或拍著桌子怒聲嗬斥,或眼淚汪汪乞憐求恤。他們搖晃著手中的紙張,叫嚷著他們的訴求。布魯伯格幾乎無法聽到自己的聲音。他好不容易擠到前台中士麵前,中士慍怒而漠然地說,他沒聽說喬伊斯來了這裏,也不知道她在哪兒,讓布魯伯格自己去外麵找找埃希爾的車。布魯伯格沒看到埃希爾的車,又回到那一片嘈雜中,再次擠到前麵。

“克施警長在哪兒?至少告訴我他在哪兒。”

“克施?不知道。他不在猶太醫院嗎?”

一個英國口音隔著老遠在屋子那頭喊:“嗨,馬修斯,周一忙活得怎麼樣?”

前台中士衝著說話者方向不耐煩地豎起中指和食指。

“這裏有誰知道他在哪兒嗎?或者我妻子可能在哪兒?”

馬修斯假裝惱怒,衝著剛進屋的警察喊:“查理,知道我們親愛的克施警長去哪兒了嗎?”

“聽說他跟一個漂亮護士去塞浦路斯了。”

“消息可靠嗎?”

“這鬼地方?”

馬修斯轉向布魯伯格。

“好了,你都聽到了,”他衝布魯伯格擠了擠眼,“有時吃顆槍子兒還是劃得來的。”

壓在他背上的人將胳膊從布魯伯格的腋下伸出,把一張紙交給中士。人群攢動,一時間,布魯伯格活像條章魚,周圍的陌生人搖擺請求的胳膊就是他的觸角。

他從人群中抽身而出,擠到外麵。他們把喬伊斯帶到哪兒去了?也許他們很快就放她走了,不過是個誤會;當他跛著腿從北塔皮奧特往城裏去時,她已經往家走了。但難道她在路上沒看見他嗎?他不記得見到有車通過。布魯伯格頭昏腦漲地走在雅法路上,不知自己要去哪裏,莫名其妙地闖入了一個戶外繪畫課堂。二十多個學生支著畫板,男人們穿著卡其布及膝短褲,白色敞領襯衫,女人們穿著棉布連衣裙。令他沒想到的是,他們的畫居然會讓他分心:從這些壯誌淩雲的藝術家們當中穿過,他竟然想停下來,這裏改一筆,那裏調整一下。真是瘋了。雅法路邊,他在攤兒上買了支果冰,稍事休息,整理思路。對麵牆上的宣傳畫有些破損了,畫上兩位拓荒者麵帶微笑,男的拿耙子,女的拿鎬頭。男人穿得挺時髦,仿佛周日在英國鄉村散步的紳士,女人穿上衣、及膝裙,頭戴圍巾。他們身後是起伏的農田,一片蔥綠中或點綴著整齊的田壟,或夾雜著片片玉米地。遠處的小村莊偎依在山穀間,雪白的牆壁。宣傳畫的標題一目了然:重建以色列大地。布魯伯格到巴勒斯坦來,原本就是受命畫這個主題的;馬路對麵那些嚴肅的學生們會怎麼看他?

他正在想下一步怎麼辦,埃希爾坐在了他身邊。“很高興找到你,”他說,“今天早晨我本不想搞成那個樣子。”

“她在哪兒?”

“在總督府。她很好。我們不想像對待普通犯人那樣待她。哦,我是弗朗西斯·埃希爾。”

繪畫課的學生們在洗畫刷,將用具裝進木箱。他們的模特是位瘦高個的女子,黑色短發,她放鬆下來,手臂伸向天空伸了個懶腰。如果能回到他們中間,布魯伯格願意放棄一切:重新開始。

“你為什麼抓她?”

“我們認為她涉嫌幫助複國主義者運送槍支。”

布魯伯格忍住笑,“喬伊斯?你瘋了。”

“如果她肯合作,相信我們能有所收獲。我們要抓大魚,不是你妻子。”

“你們有什麼證據說我妻子涉嫌運槍支?”

“目前還沒有對她指控,但我建議你考慮給她找個律師。”

“我不會僅僅找個律師。我現在就去找傑羅德·羅斯爵士,讓他放了她。”

“就是傑羅德爵士命我盯著布魯伯格夫人。”

隨著一聲歎息,布魯伯格咽下了這條消息,就像吸進了煙霧,一陣劇烈咳嗽。埃希爾給他倒了杯水。

“你看到了什麼?”布魯伯格問。

埃希爾再次拒絕回答。

“放她走,”布魯伯格說,“真是荒唐。”

“除非傑羅德爵士下令,否則我不能放人。”

“他在大馬士革。”

“已經離開了。”

“這麼說他回來了?”

“沒有,傑羅德接著就去了塞浦路斯。那裏有事情需要他處理。”

“是的,”布魯伯格說,“我聽說了。他要去那兒做總督了。”

埃希爾皺了皺眉,但決定不追問布魯伯格的消息來源。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布魯伯格接著問。

“一周後。別擔心,你妻子在押期間不會有事。問些問題而已。”

全都對不上。有沒有可能,你自以為很了解一個人其實根本就一無所知?喬伊斯在倫敦:他們所住的公寓離鐵軌不遠,鐵軌那邊是菜地,旁邊生著一叢叢的小火堆;而記憶的碎片就如秋日從火堆上冉冉飄起的青煙,似幻如夢;她偶然提及的那些似有耳聞的名字,她的朋友們,猶太活動家、思想家、作家,她的旅行,周一晚的外出,以及她對複國主義的一腔熱忱(隻是不對他說!),在他看來,她的熱忱是愚蠢的,但他並沒有當回事。如果她真的運送了武器,他是該為她驕傲,還是慚愧?無論怎樣,他都沒有看透她;她的性格,他以為他了如指掌,其實根本沒看透——但怎麼可能不是這樣?多年來,他的注意力隻在自己身上。

布魯伯格迷狂地看著來往車輛挑戰狹窄的雅法路:馬、推車、汽車,還有公交車;一輛馬車上堆滿西芹,成捆成堆的綠菜就像搖擺的樹冠,趕車人鞭打著戴眼罩的瘦馬,馬兒步履沉重地走向前方市場。信息太多,已經阻塞了布魯伯格的大腦:喬伊斯和德·格魯特,槍支與謀殺。他聽到自己的手槍啪地響起,對疼痛的記憶讓他心裏一緊,腳趾裂到骨頭,血滲出襪子,壕溝裏糞便與死亡的味道。兩個男人躺在他身邊,毫無生氣,如兩顆門釘。

“她今天早晨對你說,‘找到他’,”埃希爾說,“她指誰?”

“羅伯特·克施。”布魯伯格喃喃道,回歸了現在。

“對,我們去醫院找過他,他不在。你妻子認為他能幫她?”

“是的。”

“也許你該去找他。”

“我會的。”布魯伯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