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施坐在山莊的寬闊露台上,看著下麵樹木蔥蘢的花園。一大早,趁著氣溫還沒升高,他就開始爬山了,信心滿滿。他來羅斯佩那四天了。晚上,瑪妍與他共度良宵;白天,則去幫她的朋友羅薩做事。似乎這就是她心目中的假日。克施可以理解夜晚部分;但白天選擇做苦工,在他看來有些過分,雖然符合當地的拓荒者精神(在猶太巴勒斯坦這是主流),勞動不僅是達到目的的手段,其自身也是目的,值得尊敬。此外,克施暗自覺得盡管複國主義工人對政治以外的事都顯得很開放,好像那些不過是咖啡裏加的奶油,無須避諱,瑪妍並沒有告訴羅薩她在哪裏過夜。

克施本想爬上山給瑪妍個驚喜,到了山莊,卻既沒看到瑪妍,也沒看到有什麼人可能是羅薩,隻有一小群中年男人和女人在屋裏煞有介事地忙碌著,這還要感謝埃德蒙德·德·羅斯柴爾德男爵慷慨解囊。

此時的克施氣喘籲籲,那條好腿肌肉酸疼,他也就剩下了看風景的力氣;花園裏的小柏樹黑色樹幹纖細柔弱,卷曲的葉子上布滿塵土,他的目光越過那些柏樹,盯著下方的窄水溝,一股棕色細流,毫無美感。遠處地平線上的白點就是薩法德城。克施並非不高興:度過了那樣的四個夜晚,誰會不高興?他覺得和瑪妍做愛,既是戰勝了自己的行動不便,也要歸功於瑪妍的耐心。他們因他的身體狀況而做出的妥協,以及這種妥協所激發出的新動作,使做愛有種初夜般的魅力,那種感覺本身就是快樂。克施還沒有勇氣問瑪妍背上的傷疤,也許他還沒準備好放棄自己的“傷員”身份。他希望他能不再這麼想。

到羅斯佩那後,克施的生活雜亂無章,主要是在旅館老板一家的陪伴下度過,很無聊。但這種無聊的氛圍倒適合他的心境,他很高興這家人不太管他。聽說夫婦倆都來自波蘭城市洛茲。如果說他們對瑪妍的夜訪有何微詞,顯然在克施麵前他們掩飾得很好。早晨,他們微笑著,友好地和他打招呼,然後就去前台忙自己的事了,而他則喝著茶看《巴勒斯坦通訊》。他對新聞並沒有什麼興趣。一天下午,當地營房的那幾個印度士兵來到了酒吧,克施的紅發夙敵沒有來。酒至半酣,其樂融融,他們臨時決定來場板球賽,旅館洗衣房旁的那塊草地就權作賽場了:廢紙簍倒過來就是三柱門,一隻網球,再加上一把快散架的網球拍作為擊球棒。給他們當裁判,克施本來挺高興,可後來士兵們讓他也擊記球(“讓我們看看英國人玩得咋樣”)。他拒絕了,理由很充分,他“不能跑。”

“如果你有傷,你有權選人替跑,”一名士兵說,“你擊球,讓別人替你跑,這符合比賽規則。”

克施搖著頭說不。他知道自己不講道理:他們的遊戲很好玩兒,而且是即興而為,可是這種遊戲暴露了受傷前的他與現在的他之間的裂隙,當他看到那裂隙深不見底時,怎能不自憐自艾?

頹日西顧,他邊等瑪妍邊給父母寫信。提筆之際,他驚訝地發現他不再想給他們報平安了。為什麼他們不該知道真相?自從馬克斯死後,他盡量不讓父母知道自己的難處;除了慘劇,屋裏沒地方容納別的麻煩,他也覺得本該如此。而此時此刻,他在向他們傾訴,將過去幾周他內心的痛苦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他們派薩拉和邁克爾來醫院,自己卻不願乘船渡海來看他,他是不是對此心懷怨恨?並非如此,但在他心裏有道鴻溝是他們無法逾越的。一道溝,夠了;他將信扯碎。

喬伊斯在哪兒?他仍然會想起她,但她的背叛,像他們的戀情一樣強烈的背叛,由於瑪妍的出現,漸漸變淡了。現在,他的生活中是瑪妍的印記,他無法忘卻她的聲音、臂膀、腿、臉、頭發、唇、乳房……,不論他在做什麼日常瑣事——茶、報紙,和纏著黑頭巾的當地教長下棋——前一晚性愛的味道都擁抱著他,縈繞盤桓。

坐在露台的高背椅上,他看到瑪妍邁著她那特有的堅定步伐,從花園遠處的一角走來。她戴著草帽,帽簷遮住眼睛。盡管他知道她若是不抬頭根本看不到他,卻還是朝她揮了揮手。他想喊她,又想再等等。他看著她走近,然後消失在山莊背後。

十分鍾後,瑪妍站到了克施身旁,沒戴草帽,係著一條玫瑰圖案的圍裙。

“要茶嗎,先生?”

克施轉過頭。

瑪妍笑了,扶住他的肩,吻了一下他的脖子。

“你爬上來了。”她說。

克施看了眼山路,不過半英裏。來巴勒斯坦的前一周,他曾坐火車去威爾士,在布雷肯比肯斯獨自徒步旅行兩天。那兩天一直大雨滂沱,克施路過吃草的羊群,爬到佩尼範峰頂,站在沙石岩上。雖然天公不作美,克施卻很開心,不過也許正因為下雨,他才開心。撫今追昔,他覺得或許當時他自感身強力壯,足以抵抗他最欣賞的暴風驟雨,所以才開心。

瑪妍坐在對麵的椅子上。

“你的朋友羅薩呢?”他問,“我開始懷疑根本沒這個人。”

“她會來的。今天我們得頂兩個班,有幾個猶太大慈善家要過來,是從你的國家來的,我們將作為特色拓荒者來招待他們。”

“他們叫什麼?”

“看,”瑪妍指著山腳,“他們來了。”

一輛大巴停在了旅館旁。克施看到從車裏下來了三個人;一位女子戴著頂大帽子,軟軟的帽簷。司機下來,為她又額外撐起一把藍白雙色遮陽傘。男人們穿著白色夏裝;其中那位高個兒戴著木質太陽帽。

“你剛才說他們是誰?”

“我沒說,”瑪妍答道,“不管他們是誰,你必須對他們非常好,否則這裏的窮俄國人今晚就沒飯吃了。”

“抓住我不放,是嗎?”

來訪者開始爬山了,司機把遮陽傘交給一個男人。女子顫巍巍地走上了石砌小路,男人繼續為她撐傘,一派紳士風度。克施對他們的造訪感到不快,甚至還有一絲慍怒,似乎這些新來者闖入了他的領地。

“我給你拿些喝的來。”瑪妍說。

“我自己去。我不想讓你……”克施打斷了她,但她迅速轉身走了。

那些英國人距離露台還有20碼左右,戴太陽帽的男人看到了克施。

“鮑比?老天啊,鮑比·克施。嗨,真見鬼。”他興奮地轉身對那女人說。

“看,米利安,我敢發誓那是哈羅德·克施的兒子。”

克施怔了會兒才認出那是西蒙和埃斯特·蓋博,他們兩家在倫敦住得很近,他父母有時會請他們來家裏吃飯。第三個人肯定是他們的兒子羅賓。小時候,他們在一起玩過一兩回,他隱約記得他倆合不來。

克施站起身。他本想流暢地完成這個動作,卻無法掩飾起身時的困難。蓋博夫人吻了一下他的麵頰;汗水像三角洲的河道衝過她敷粉的雙頰與脖頸。

“真沒想到!”她說。

蓋博一家和克施一起坐在桌邊。蓋博夫人對羅斯佩那石頭房的興趣,就好像那是她永遠都不會踏足的“外國”餐館裏的壁畫,她立即開始彙報克施不在時,倫敦猶太社交圈發生的變化。她剛要描述傑裏米·戈德索普與內奧米·塞姆爾斯的婚禮,就跟商量好似的,丈夫開始談論天氣,兒子則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她的腳踝。她毫不在意。

“哦,別傻了,”她說,“克施肯定早就忘了內奧米了。我一點兒都不懷疑他想聽聽他們的婚禮。”

克施還沒回答,瑪妍和羅薩手拿菜單來到露台上。羅薩顯然沒瑪妍那麼熱情,她戴著一副黑邊方形大眼鏡,以懷疑的目光看著克施。

克施知道應該介紹瑪妍,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沒有馬上那麼做,等他決定介紹瑪妍時,蓋博一家已經點了菜,兩個姑娘徑自回廚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