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克施看著眼前的黑暗,“家是英國,不是嗎?”

“對我來說是。盡管我有時想,”他傷感地說,“這麼多英國人願意到殖民地來待段時間,是因為我們在那兒。”

“你是說他們是在躲開猶太人?”

“嗯,不僅是我們——還有其他不受歡迎者,但我們是其中一員。在印度,甚至在這兒,他們還可以玩戰前的老遊戲,頭戴羽帽,假裝一切都沒變。他們瞧不起的並非外國人,特別是那些有頭銜的外國人,比如班加羅爾王子或巴套迪名流,不,他們瞧不起的是留在英國的‘外國人’,像你我這樣的人,已經爬到了一定高位。他們不想看到我們,更別提看著我們往上爬了。”

“但這兒的殖民地官員一半都是猶太人:塞姆爾斯,本特維奇……”

“克施……”

克施笑了。

“是的,”蓋博說,“很微妙,官員與流氓——都是猶太人。這不是等著找麻煩嘛,對嗎?”

克施不知道他怎麼想——現在,他意識到這的確是個問題。他是到巴勒斯坦來冒險的,就像是去斯裏蘭卡或澳大利亞,或其他帝國殖民地。根本沒想到猶太問題;他想的是他自己,他哥哥,他父母,想他並不真的喜歡內奧米,還想氣候可能比較好——是的,他連這一點都想到了。克施記得那個冬日,戰爭還在繼續,他病了,巨大的冰柱掛在臥室窗外,漁叉似的吊在屋簷上。病好後沒多久,他們就得到了馬克斯的噩耗。克施跑到樓上,打開窗,瘋狂地砍那些冰柱,直到冰柱掉到花園裏,碎成千萬塊水晶。

他看了看蓋博,又看看天,小小的月亮如一隻孤獨的水母,遠遠地漂在夜空黑色的波浪裏。

“我開車送你回去。”蓋博說。

淩晨兩點左右,輾轉反側的克施突然聽到小路上有聲音。他下床走到門口,打開門,瑪妍站在約20碼開外。他不知道她在那裏待了有多久,來來回回,不知何去何從。克施站在門口叫她。

“對不起,”他說,“進來吧。我真渾蛋。對不起。”

溫柔鄉裏,兩人盡釋前嫌。瑪妍躺在克施懷中已沉沉睡去,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克施突然覺得她的原諒來得太容易。刹那間,他覺得像是掉進了陷阱,就像他在巴桑家吃飯時感到的那樣,他們在合謀給他做媒。但那感覺隻是一閃而過,畢竟,他算什麼獵物?

他用手指輕輕摸著瑪妍背上的傷疤。她的身體一抖,轉向一側,睜開眼,盯著牆。

“你想知道這傷疤的來曆?”

“不想說就不用說。”

“你想聽什麼?哥薩克人的皮鞭?”

“我覺得你把我當成蓋博夫人了。”

瑪妍想抓過被單蓋在身上,可被單已裹成一團抻不開。她放棄了,幹脆把被單丟到一旁,小小的身子平躺在床上,一絲不掛。

“是哥薩克人的軍刀。在我六歲時。”

克施靜靜地躺著。附近有根電線噝噝作響。

“不是哥薩克人的軍刀,是車禍。我父親在海邊公路上開著貨車。我們去港口取一批書:200本英語初級教材,那些打算去美國的猶太人非常需要這些書。雨下得很大,他的車一打滑,撞到了牆上。貨車的擋風玻璃碎了,玻璃碴到處都是。我先是被甩到前麵,然後又向後紮在了玻璃上。那時我15歲。也許是當地的反猶主義者朝我們的擋風玻璃扔了石塊,誰知道?這麼說,蓋博夫人會滿意嗎?”

“別這麼說。”克施說,側過身,吻了一下瑪妍的麵頰。

“我明天回耶路撒冷,”她說,“我得去醫院了。你打算怎麼辦?”

幾個小時前,羅賓·蓋博剛剛問過同樣的問題。那時克施心灰意冷,以為已失去瑪妍;現在她就在他懷中,他卻還是不知所措。

“你什麼時候回羅斯佩那?”

“也許我下個周末還可以來。”

“那我就在這兒等你。”克施說。

他不知道她對他的決定是否滿意。

他們似乎才又睡著,就被小路上傳來的叫聲吵醒了。

“瑪拉,瑪拉,你的大巴到了。”

瑪妍迅速從床上坐起來。克施也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

“誰是瑪拉?”他問。

瑪妍開始穿衣服。

“我,”她說,“路德瑪拉,隻有羅薩知道。”

克施點點頭。新來的猶太移民經常廢棄他們的舊名,另取一個希伯來新名,這是他們與這片土地建立聯係的方式。

“那我也叫你‘瑪拉’。”

這是不是克施對巴勒斯坦生活說“不”的方式?也許是吧,他想。

正在撫平裙裾的瑪妍停下來看著他,“希望你不要那樣稱呼我。”她說。

羅薩在窗戶附近又喊了一聲。

“來了!”瑪妍答道。

她快走三步來到床前,俯身去吻克施的雙唇。

“我的瑪拉。”克施半開玩笑地說,但她沒有笑。

門開著,克施可以看到早班車的頭燈還亮著。司機用希伯來語喊了些什麼,然後打著火,提示乘客車馬上要開了,幾個遲到的乘客趕忙坐下。

大巴開走後,克施看到羅薩朝通往山莊的小路走去。顯然她不想答理他。這怨不得她。

隨著朝陽升起,一條條幹裂的桉樹樹皮散發出焦木味兒。克施拿起屋角桌上缺了口的水罐和一隻碗,撩起水灑在頭上。等他注意到有客來訪時,那位穿製服的年輕人已在屋裏走了兩步了。

“克施警長?”

克施抬起頭,臉上滴著水。

“是的,你是?”

“愛德華·希斯丹德下士,長官。我奉命陪同您回巴勒斯坦。”

克施想起來被他扔掉的羅斯的信。

“我被捕了嗎?”

“恰恰相反,長官。我想是需要您去審問。半小時您能準備好嗎,長官?”

“我要去審問誰?”盡管多餘,克施還是問了一句。下士剛說出讓他回巴勒斯坦的原因,他就知道了。

希斯丹德看了看他的通知,“一位喬伊斯·布魯伯格夫人,長官。”

“如果我不想和你回去呢?”

下士站在那兒,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蒼白的皮膚布滿雀斑。克施估計巴勒斯坦是這位下士的第一個駐地,而且是剛到。

“他們說你可能會是這樣,長官。”

“那麼?”

“我不是一個人來的,長官。三個人。”

“既然不是逮捕,何必興師動眾?”

希斯丹德聳了聳肩,“您在工作上肯定很出色,長官。離不開您。”

“這個要求得到傑羅德·羅斯爵士批準了嗎?”

“不知道,長官。我是從菲利普斯軍士那裏接受的命令。”

發現下士在努力不去盯著他那條萎縮的腿,克施離開洗漱台,坐在床邊,開始穿褲子。

“給我20分鍾。”他說。

半路上,他們追上了瑪妍坐的大巴。軍車在大巴後麵跟了約有20分鍾,快到傑寧時,路寬了,軍車才超過去。克施坐在副駕座上,別別扭扭地伸長脖子想看一眼瑪妍,但座位太低,大巴窗戶上又糊著薄薄的一層土,根本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