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伯格連夜趕到了海法。他沒有開車,疲憊的他搭了一輛開往薩法德的卡車,卡車是要給一個建築工地運送磚塊和石棉網,布魯伯格就坐在卡車後鬥裏。暖洋洋的空氣,幾乎沒風,但這種平靜仍擋不住塵土往他的口鼻上糊。一摞木板將貨物與司機隔開,司機膀大腰圓、臉寬額闊,一塊手帕遮住臉的下半部,像個牛仔。布魯伯格咳嗽一聲,朝路上吐了口痰;他感到胸部憋悶,但他知道這種憋悶源自更深處,是靈魂裏的毒素要尋個出口。找到克施,還有羅斯,其他都不重要了。如果他能設法解救喬伊斯,多多少少也算彌補他這些年來的自私。想到她被關在總督府,一幫粗魯的軍官正在威脅她,要從她那裏套情報,真讓他難以忍受。
司機不願下主路,布魯伯格隻好在距離售票處幾乎一英裏遠的地方下了車。布魯伯格打算乘最早的一班船去塞浦路斯。他從埃希爾那裏借了點兒錢,足夠單程船資了。他希望他能說服羅斯為他支付回程旅費:畫已完成,就算是預支賣畫的錢。他盡力朝碼頭走去,能走多快就多快,剛抵達那裏時,碼頭上隻有他一人,他拖著腳步繼續笨拙地往前走,背著他的舊工具包,肩帶勒得他生疼,滿頭大汗。突然他聽到踏板打在水泥地上的聲音,如一聲槍響。他還沒能挪到窗口,就被剛剛下船的人群湮沒了。他想奮力穿過這個移民群,有些人在擁抱,興高采烈,多數人則一臉迷茫。男人們穿著白襯衫,窄領帶,厚重的三件套。他們手抓帽子,擦著額頭的汗水,看看周圍,不知所措,如在夢中,似乎他們本要從歐洲的家去辦公室、商店、或倉庫,卻來到了這個酷熱幹旱的地中海碼頭。幾乎所有人手裏都攥著入境文件,或是小紙片,上麵肯定寫著他們在巴勒斯坦的聯係人的姓名和住址。女人們穿著長裙,戴著棉質頭巾,似乎與當地環境更相宜。她們護著孩子們,有些孩子想要掙脫,有些則神情沮喪,眼淚汪汪地將頭埋在媽媽的裙子裏。布魯伯格的心跳在加速。他也曾經是這些孩子中的一員,隻不過抵達地點不同:倫敦池。兩歲的他剛剛才學會走路,他從船艙裏出來,握著媽媽的手,指甲掐進了她的肉裏,疼得她叫起來。他對這些毫無印象,都是後來聽媽媽說的,那是她所珍藏的初到英國的記憶,隨著英格蘭向她靠近,陸地似乎搖搖晃晃,等在岸邊的碼頭工人們那粗獷的叫喊聲就像某種怪鳥,她丈夫,脖子上掛滿行李,在擁擠的甲板上不知被擠到了何處,她抱起她那淚眼蒙矓、嚇壞了的寶貝兒,把他放在陰暗但安全的岸上。
安穩的船隻,埃弗裏西斯號,遠離人群。布魯伯格的心仍怦怦亂跳,他深吸了幾口氣,鹹鹹的浪花打在他臉上,腳下的平台隨著輪船引擎而顫動。他為自己的“移民恐慌”感到慚愧,卻無法擺脫。也許他所有的憤怒就根源於那裏:他想成就母親對他的期待,想認英國為家鄉。他一度以為他成功了,但軍隊以及畫評家們證明他錯了。他之所以收拾行裝來到巴勒斯坦,是因為似乎所有人,包括死者都在對他說那是他該去的地方:回到船上,隻是這次是要前往三千年前,一切開始的地方。其實,他隻對一小塊地方情有獨鍾,就是他支起畫架之處,不論是室內還是室外。
他站在右舷扶手旁,看著人影、建築以及駁船漸漸變為灰點,紅房頂、高桅杆,也與後麵的山脈漸漸融為一體。他兜裏揣著去法馬古斯塔的船票。十小時後,他就會抵達港口,再從那裏找大巴或出租車帶他去尼科希亞。他肯定能在那個城市找到羅斯;是否能找到克施,就不一定了。
甲板層之間有飲料和小吃,但布魯伯格盡量不去下麵的甲板。從南安普頓來巴勒斯坦時,他在船艙裏沒少往桶裏嘔吐。波濤洶湧,船左搖右晃。與布魯伯格不同,喬伊斯對這種搖晃好像不太在意,她坐在床上看書,如坐在花園秋千上般愜意。不過,隻要能呼吸到新鮮空氣,他一般都沒事。好在那日天氣溫暖和煦,萬裏無雲,陽光普照。
他沒在意其他乘客,盯著輕輕晃動的仁慈的綠色波濤,陷入了沉思。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麼快就又上路了?”
布魯伯格迅速轉過身。是喬治·薩菲爾,《通訊》的記者。
“此行的目的是什麼?先別說,奧賽羅城堡?”
布魯伯格沒回答。
“好吧,那就是聖依拉良城堡遺跡?二者必居其一。”
布魯伯格搖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他說。
“你總不會單純去度假吧?對嗎?也許你是在逃跑。上帝呀,也就是在幾天前,在沙漠中待了兩個月的你跑去找妻子。出什麼事了?她該不會趁你不在,另覓新歡了吧?”
“差不多,就是。”
聽到布魯伯格的回答,本已展開笑顏的薩菲爾突然收起笑容,盯著布魯伯格的臉,想確認他是否在開玩笑。
布魯伯格微微一笑,薩菲爾長舒了口氣。
“你嚇了我一跳,老朋友。我知道你們這些畫家都是瘋癲之輩,男人——女人——但是……”薩菲爾決定還是不要對波希米亞式生活評頭論足了。布魯伯格注意到他還是那身在艾倫比酒吧穿的冒牌拓荒者裝束。
“來個三明治?”
薩菲爾從包裏掏出隻小包,裏麵裹著兩片厚麵包、奶酪和西紅柿。
“恐怕沒有鹽。”
布魯伯格謝絕了他的好意。盡管地中海風平浪靜,他已開始覺得惡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