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這麼幹了,真的打算這麼幹了,像個賊人似的躍窗而出,如此讓他這個大家子弟不齒的丟臉行徑,原來在逼到緊要關頭時,也會是個絕佳的選項。
仗著身子輕盈利索,蘇繼瀾蹬了一下浴盆邊沿,幾下攀上了窗台,小心推開往外看,時值慵懶正午時分的窄巷很是給麵子的沒有閑人通過。把腳上會製造麻煩的拖鞋抓在手裏,他沒顧及會不會讓窗欞上的塵灰蹭髒了淺色的褲子,盡可能平穩的從狹窄的開口探出身去,然後在確認了地上沒有會割傷腳底的雜物時鬆開了扶著窗框的手。
赤腳落地,自然沒什麼聲響,但瘦削的腳掌承擔著全身重量自高處落下,踏在不那麼平整的磚石路上,終歸還是會疼的。單手撐住牆壁緩和了一下,他重新穿好拖鞋,在有人看見他的異樣舉動之前,就拍掉褲腳和肩頭的灰土,懷揣著緊張到激越的感覺,盡量做出若無其事的平靜姿態,快步往通向臨頓路的出口走了過去。
隻要出了顏家巷,左拐經過那一排從不見有什麼興隆生意的畫店瓷莊,便是蘇州人家酒店了。
確實是近在咫尺間的距離啊……逃出來,像個真正意義上的逃兵那樣,像受過箭傷的驚弓之鳥那樣,用自己最不願意采取,卻極為諷刺的不得不采取的方式逃出來,這原本近在咫尺的路程,卻竟然顯得那麼長,恍若終已一生都走不到盡頭。
穿過巷子最窄的那段,走到巷子最寬的那頭,一眼看見麵前的人來人往,看見街邊過客和街心車流時,蘇繼瀾卻沒能再接著如同剛才所想的那般,左拐,進酒店,見那不可能不在等他的人。
他邁不動步子了。
並非不想,他是想的,他想縮地成寸一步就邁過去,他想立刻就看見那個其實剛跟他分開了連二十四小時都不到,就讓他不得不承認已經想到血脈都快倒流的男人,可就在他不能控製的想象著見麵那一刻會發生的種種可能時,他卻猛然如兜頭被潑了冷水一般僵在了原地。
他怕了。
他怕的不是見不到,而是見到之後,自己會失態成個什麼樣子。
所有在父母家人麵前佯裝的狂妄和驕傲;所有從離開北京前,到重回蘇州後的這段時間硬撐著做出來的冷靜與漠然;所有壓抑的慌張,虛假的鎮定,隱藏的無措,深埋的酸痛,還有自幼小時候便成形了的倔強的自尊,那些寧死都不願給人看的脆弱柔軟,那咬破了嘴唇也不肯掉淚的頑固偏執……
怕是全都會在對方眼角眉梢的狂喜映入視線的霎時間,化為烏有了吧……
看見燕然,看見他笑,或者哪怕隻是聽見他的聲音,都會讓自己緊繃到快要斷掉的神經線鬆弛下來的同時,再也把不住情緒的關卡。
……不行。
真的不行。
他僅存的意念對這種設想裏的情形做了不容辯駁的否決。
讓他見到如此落魄的自己?讓他同情自己心疼自己憐憫自己?
……不行。
這遠比跟他從此一別各西東更加難以應允……
蘇繼瀾恨自己毫無意義的尊嚴礙手礙腳,卻還是讓這尊嚴綁著腕子牽著走了。
他需要一點冷靜的時間,他需要好好靜下來考慮考慮以後的事情該怎麼辦。
家,不能回去了,至少是現在不能回去了。父母也好,大哥也罷,都無法麵對,但至親骨肉兩離分,就算分時再決絕,終歸不能堅守半生。以後又怎麼在保持獨立的前提下重新和家人走到一起去呢……
有時候,不得不承認,艱難漫長的複合,要遠比瞬息即成的破裂來得折磨人啊……
遙想著背後蘇家老宅的大門能讓他再次邁進去的無期之期,懷揣著眼前不敢見的男人讓他苦苦壓製的難忍之忍,蘇繼瀾閉上眼,最終在一聲輕淺的飄渺歎息之後,再次邁開步子,朝著臨頓路邊走了過去。
站在街旁,等著第一輛立著空車燈標的出租開進視野裏,他抬手揮了揮,然後在司機停下來時拉開門,上了車。
“先生到哪裏?”看他打扮怎麼也不會是個外地遊客,司機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鏡,問他準備前往何處。
蘇繼瀾低頭揉了揉脹痛的眼。
“……先往前開吧,在城裏轉一轉……隻要別過外城河……隨便哪裏都好。”
這絕不是出租車司機想聽到的回答,就算每天都會見到太多形形□□的人,眼神疲憊的失意者還是最令人發怵的乘客。相比之下,都不如麵相凶惡的彪形大漢更容易應對,至少凶神惡煞是劫匪的可能性尚且小一些,失意者那根本毫無目的性的指向卻絕對不靠譜。
司機的猶豫跟欲言又止,蘇繼瀾當然不會察覺不到,苦笑了一下,他開了口。
“放心,我不會不給錢的。”淡淡說完,他伸手把車窗降下了一半,“我隻不過是……可能很久都不會回蘇州了,走之前……想再好好看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