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將信將疑,掛上起步檔,鬆開了刹車板。
江南的太陽,十月的風,透過車窗滑過他的臉,蘇繼瀾看著外頭那些已經熟識了三十年的景致,看著這座他生於斯長於斯,卻不得不或許真的要與之久別一場的城,半天隻是無言。
蘇州,還是他兒時的蘇州,白牆黑瓦,尋常巷陌,嬌俏的簷頭,嫋娜的垂柳,河中的流水,水麵倒映的如洗的碧空……每一處都還是幼小直至年少記憶裏的模樣。
但蘇州又真的不再是他兒時的蘇州了,洶湧的車流,喧囂的人聲,被湮沒的鳥鳴和被吞噬的桂花香,讓他想要再嗅一嗅穿著白襯衣,背著總想趕快裝滿高年級課本的書包的年紀裏,走過橋頭時就會聞到的那能讓人連心都寧靜下來的甜膩膩的香氣,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事。
至於自己的家……
美好到令人心碎的回憶有很多,但再美好,那也隻是個四四方方的牢籠。而就像肖申克的救贖裏所言講的那樣,有些鳥兒,注定是不能被鎖住的。
他不想責怪誰曾試圖拔去他雙翼上已經長成的豐羽,因為每個人都在這座牢籠裏,父親反抗過,大哥反抗過,也許在他所不知道的幾十年前的舊時故事中,年輕的蘇慶瀾也反抗過,隻是他們都最終選擇了緘默,就像關在籠中的鳥,日子久了,會催眠自己認定緘默才會給你帶來最好的結果。
如同失眠的人,數著星辰,聽著鍾表滴答,熬著長夜,以為在累了倦了之後,在白晝到來之前,自己就會睡著的。他們努力的投入的想要體會入夢的快樂,卻不曾想過夢就是夢,即便真的成功進入夢境,也還是會在虛幻的悲喜裏受著和醒時大同小異的折磨。
蘇繼瀾不想做輾轉痛苦的失眠者,也不想麻木在虛幻裏徘徊,他想要該睡的時候閉上雙眼,該清醒的時候,就清清楚楚睜開眼來目睹必須由他親自去經曆的種種。
活要活得明白一點才像是活著吧,不然還不如讓上蒼賜給他一道可以連自己是誰都忘掉的霹靂,幹脆就此渾渾噩噩下去的好。
車子一路向南,而後向西拐上了幹將路,每一處景觀都不陌生,也難怪啊,精致規整一如在大吳勝壤的古老疆域上就地取材雕琢而成的玲瓏棋盤,街巷和水路縱橫其中的小小蘇州城,承載了自己卅年的情感與行蹤,就算會離開,就算有一天連吳儂軟語的清靈柔美都忘記,心裏頭最最惦念的,仍舊隻能是這裏。
可是現在,他自己的決定,要逼著他在蘇州和另一座城之間做選擇了。
北京。
能不去嗎?
能,當然能。
但他非去不可。
離開蘇州,是為了能展開翅膀,飛到何處是鳥的自由,未必非得是繁雜紛亂的京城不可,其實隨便哪裏都可以的。隻是,宿命耍了他一把,讓起初甚是無意的巧合,成了後來違背不得的注定。
遇上那男人,那個傻乎乎黑乎乎的家夥,便是巧合,至於這之後究竟有沒有切實注定了什麼……
恐怕早就是他費盡口舌都否認不了的了。
“……先生,等下是從盤門那邊過,還是走竹輝路?”司機心裏沒底的問了一句。
“哦,不用了。麻煩從新市路上人民路,到報恩寺之前拐到拙政園那邊去,然後再從獅子林繞回臨頓路就好。”完全憑刻印在腦子裏的記憶路線做著指引,蘇繼瀾暗暗盤算著這一路走下來大致需要的時間。
“你是蘇州本地人吧,哪條路連著哪條這麼清楚。”有幾分驚訝,卻也有幾分肯定,司機踏實了一些似的笑著問。
“啊,是本地人。”蘇繼瀾點頭。
其實,何止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本地人”啊,該說是祖祖輩輩的本地人才對吧。就像那黑子是祖祖輩輩的北京土著一個道理。彼此都有太過明顯的骨子裏的特質了,姑蘇的溫和,燕京的大氣,千年前小橋流水滋潤至今的竹的俊秀堅韌,數百載帝宮王牆釋放升騰的風的強勁暴烈,就那麼皆因一刹偶然遇到一起了,撞到一起了。
風熱辣辣的撫過竹清雋的眉梢,然後就惹得彼此都喪失了自由與自然,變得言行舉動乃至視線的繚繞,都有了挪不開消不掉的集中點。
別怪我要被那股熱風拐帶走吧,他不停下來,我也就隻好跟著飄搖了。就算這飄搖隻是逃離枷鎖的借口,也別想當我是半空紙紮的沙燕,這回,綁住我腳踝的那根線,我要親手剪斷它。
坐在車裏,看著外麵的景物看到眼睛酸脹,蘇繼瀾在車子停在桃花塢大街和人民路的交叉口等紅燈時,暫且閉上了眼。
心裏仍舊是亂的,但已經穩定了許多,等到再拐兩個彎,回到他來時的□□,就應該可以用相對的平和表情來麵對那個十有八九還在茫然焦急中等他的家夥了吧。
應該可以的,應該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