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河這地方,經過數次水土不服之後,現在是越發的喜歡了。有浮雲在綠水間倒映,和淩波蒼狗幻化,雲溶水泰,水流雲在;有活水從山上流下,入了山下的湖池裏,泉源石壁,濠濮間想;聽蓮花一朵朵盛開,吐出噗噗的聲音,曲水荷香,香遠益清;看飛禽從空中掠過,或是停於樹間啼鳴,鶯囀喬木,天宇鹹暢……唯一可惜的,就是和胤禛總是要分開。他住他在山莊外的獅子園,我住山莊裏的清舒山館。不過也好,所謂小別勝那個什麼什麼嘛,天天對著一張老臉,也沒什麼意思。隻是弘暦弘晝的教育問題,怕得斷了。
出了清舒山館,過了小紅橋,過去月色江聲拉了萱離出來去高處的四麵雲山。
“留保請公主安,請額雲安。”正朝山景走時,一個可愛的小生蹦了過來,看樣子跟我一般大。瘦長而靈活,麵白晰,雙眼皮,眼睛大而靈澈,時時泛著淘氣的光,像一隻小猴時刻在動著捉弄人的心思。錦衣紈絝,顯示著完顏家顯赫的門第,文質彬彬,看得出有著良好的教養,這樣的孩子,絕不能簡單用“紈絝子弟”“八旗子弟”這類含了貶義的稱呼來安插。
“這是留保,字鬆裔,是我的族弟。”萱離告訴我,又關切地問他:“在熱河都還習慣麼?”
“留保自是喜歡這裏,隻是,皇上天天盯著我讀書、寫文章,沒有家裏自在。”留保矛矛盾盾支支吾吾地說著。“這不,皇上又召見我談論詩書呢。”
“你呀,就安安心心讀書。明年又要開科取士了,可要努力些才是,別弄得連皇上都要總□□的心。”
“知道了,額雲。”留保麵露羞澀的神色,恭敬答道。
“嗯,快去吧,皇上還在煙波致爽等你呢。”萱離道。
看著留保離去,我花癡心情往外冒:“嗬嗬,留保看著就是個聰明伶俐孩子,也不大,沒考起再考就是了。”
“咳~竹姐姐你不知道,他都考了多少年了!”萱離無奈地歎道:“十四歲就入國子監讀書。”
“那很強呀!”
“給你說說他的典故吧……”萱離搖搖頭,“四十三年奉旨考內務府進士,考場設在淵鑒齋,你知道這種考試,考場紀律極嚴,每個考生對麵都做一個內監監視考生活動。留保剛坐下來答題,一個叫五十的禦前侍衛就過來傳他,老爺子召見。然後老爺子就讓他背《孟子》,他就背,錯了的地方老爺子都一一給糾正過來,又小心叮囑一番,然後才放心的讓他繼續考試。結果,失敗。”
“那不能怨他呀,哪有開考了還把人家叫出去問話的……我剛看那孩子,感覺就是心理素質特別不好的一型。”那樣泛著靈氣的孩子,老爺子的兒子中是沒有的。老爺子的兒子,都是循規蹈矩,牧守恪恭。
“嗯,就算這次是情緒波動吧,四十四年和四十七年也紛紛以失敗告終。五十年那次才叫丟人,考試前老爺子令人將胡敬齋纂修的理學術數之書送了若幹部給他,叫他在養心殿安心讀,還告訴他說‘此科場策題間此數子學問,但此書係彼南方人所刻,必見過此書之人,所對方能不乖其旨,此而彼等關節也。汝若先得見此書,此科即可有望矣。’都差不多把考題都告訴他了,他居然,居然還考不中!真是有負聖恩的典範!”萱離捶胸頓足。
“天!天啊!老爺子!!老爺子居然偏心到這地步了!殺了我吧!他,什麼門第啊……這麼個強人,怎麼都沒聽你提起過?”我直接撿了塊草地坐下,狂拍。
“是鄂素之子,赫世亨與和素之侄。”萱離到,“赫世亨跟和素,竹姐姐還熟吧,他們的父親是阿什坦,我在這裏的父親羅察,以前任工部左侍郎,現在是禮部侍郎,他的父親,也就是我在這裏的瑪法博合禮(1)和阿什坦是兄弟,都是金世宗完顏雍十五世孫達其哈的兒子。”
“這個……還真是詭異的關係啊……”我好不容易理順了——留保的爺爺,和十四福晉的爺爺,是兄弟。
“嗬嗬,是啊,這麼遠,我也不常見,也就忘了提。”萱離笑道,“嗬嗬,他的故事還沒完呢。”
“還、還有啊……”我驚了,直楞神。
“五十二年,第四次參加考試,考完了,揭榜了,榜上也有‘留保’之名了,老爺子大喜過望了,發現所在旗份寫錯了,還親自去問了,結果一問了才知道,是同名的另一個考生。真是不爭氣,老爺子六十大壽也不獻份兒好禮。”說著把了根草,“土麥冬。”
“sigh……”我無語道:“‘sigh’,是一種歎息。”
“那之後,他自己也歉疚的不行,是考得喪失信心了,便幾次跟和素說要當差,和素也是對這孩子無奈,便向老爺子麵奏了,老爺子倒是答應下來了,隻是你說安排的什麼差使?”
“哈,怕是入館修書?感覺他們一家總在修書,赫世亨、和素……”我道。實在是對朱批裏他倆上的折子頻率和內容印象深刻。
“哈!對啦!”萱離拊掌,“不過啊,老爺子讓他在暢春園西北門內的永寧寺東書房,一邊修書,一邊學習術數。還下旨說這孩子要讀書考試,你們可別耽誤了他。”
“暈!”
“是啊,原話是‘此內有應試之人,不可荒其本業。於是雖任職事,實得肆業於內館。’這真是令人發指了啊……”萱離突然把“令人發指”轉成了英語,長久不習英語的我還略怔了一下,唉,言論不自由啊!
到了四麵雲山,才感歎沒趕上好日子,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近山遠山,輪廓清晰,墨綠中透著光亮,那不是從哪裏照射過去的光,而是從山本身,一草一木,一土一石,自己發出來的光。一點都不見雲環霧籠,遙遙能見到依山勢蜿蜒的城牆。
“那個好像是古北口長城。”我說。
“還有四年……”萱離失神地望著,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我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也深深呼出了一口氣。萱離陪十四還能多久?我陪胤禛又還能多久?我和萱離在這裏一起的日子又還能有多久?誰知道呢。
兩個人,呆呆立到了日西沉,山頂的暮風,帶著海東青一兩聲激越,呼喇喇的吹著我們的披風,眼前的夕陽西下又是那麼靜美,被華麗麗的晚霞烘托著,一點一點,漸漸漸漸,下沉,隱沒,雍容華貴的退場,就像老爺子的晚年,還有,這個大清朝。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