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一章:草蟲(2 / 3)

一路暗自思忖著是不是老爺子歧視胤禛,不想要他屬於這片春和景明而把他踢開。

回到清舒山房時,元壽和天申正你一句我一句糾正著背《愛蓮說》,也不去攪擾他們,囑咐好侍女和嬤嬤們,隻身便往月色江聲去。沒有胤禛的日子,隻能去YY他們兩個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拉藏!居然提請將打箭爐地方發還給他們!”告訴門人不要通報的後果是,跨進月亮門隔著假山便聽十四拳擂壁的聲音。“打箭爐本就是我大清的地方!不行!我這就要去請求皇阿瑪,讓我去踏平他們!”

躡手躡腳挨到假山根兒,偷偷看湘簾被卷起的內室。

“我說我的十四啊,你又著什麼空急呢?這點小事用得著兵戎?皇阿瑪身曆多年變動,區區幾句話就能讓拉藏無計可施。”萱離含笑端著一個白地釉裏紅萱草花紋碗上前,“喏,喝點兒綠豆蓮心羹,大熱天兒的,容得你又是錘又是鬧,趕緊敗敗火了先!”

看著十四低頭乖乖吃東西,萱離笑歎抻了抻他弄皺的衣擺:“我朝人員若是撤回,打箭爐的茶市、貿易,全都運行不了,對拉藏他們也沒好處。拉藏想不到,可咱皇阿瑪也會連這點都想不到?”

萱離自是知曉,打仗,今年是排不上隊了。不過西北那邊,已在老爺子的部署下緊鑼密鼓的忙碌起來了。

“是。”十四躬身退後一步,低頭肅手。可愛得不可名狀,儼然一頭露出委屈神色的小老虎。不過立轉嚴肅,帶著莫名的乙酸的氣息對萱離,“隻是你以後,可不許盯著人家小施看!”我倒,小施(2)又是哪個啊?!這年頭,郎世寧還沒來華啊……可此時又不便突然冒出去問人家小施是誰。

“是。”萱離含笑退後一步,躬身肅手,道。

這一經典動作讓我感動莫名。這是我們在張岱《快園道古》裏看來的一個段子,說豫章羅生講學的時候,說:“他人銀子不可看作自家的,他人妻子不可當作自家的。”王季重很正式的起座一躬,說:“是。”自此以後,我們聽到什麼類似於訓導的話語,都會正經八百地起來,躬身,拱手,說:“是。”

想起蜷在學校東門Station最裏邊的角落,要上一份蔬菜沙拉、辣味Pizza和咖喱雞飯,抱著張岱的文集瘋狂YY古人的日子。不知道哪個角落現在歪著的是誰?不知道圖書館裏張岱的書現在被誰抱著?不知道婆婆是否已經借到佩文齋書畫譜?不知道閱覽室那明黃色的宮中檔是不是已落滿了塵埃?……那時候是如此這般的想穿越,如此這般的想來陪我們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如今,萱離和十四,已然成為珠聯璧合的一對,尤其愛看他倆一襲天藍一襲嫩橙,交握著手並立在細長曲折青赤分明的的回廊裏,就像雨過天晴的悠遠的天與和煦的日,空中跨著一道虹。時常讓我思緒飄蕩到一千五百年前江東名門大都督陸遜陸伯言和孫夫人。躲在假山後,從光滑圓潤的湖石漏洞裏,看到十四攜著萱離從屋裏走出,轉入超手遊廊。

“隻是,我不看小施,你總得讓我看侯小生不是?”萱離四顧著,漫不經心道。“你把那個演侯方域的換了就好了。”

“哎,別、別!我怕走了個小施又來個小範、小柳不是?我的好萱離,咱就不看戲了成不?”十四連哄帶勸。

“十四啊……”萱離慢悠悠開口道,“帝曾經曰過啊……”

“什麼?話說完,你這樣兒我害怕……”十四莫名緊張。

我咬著袖子哼哼直笑。

“那個啊……”萱離繼續斷,斷句是王道!“自己動手啊……那個啊……豐衣足食啊……”

“這話又是哪個帝說的?”十四略一回顧,緩過神來,“好啊萱離,你又拿這些杜撰的話來誑我!”

“嗬嗬,嘻嘻……聽我說完,”萱離笑意越發的暈染開來,“話說咱家爺啊,出落得還是相當的俊秀的,亦正亦邪,古靈精怪,貌比潘安,才似子建,玉樹臨風,姣花照水,人見人愛,花見花敗,你看形容陸伯言也不過身長八尺麵如美玉八字,這話可不是我杜撰的啊……”

“慢、慢、慢著慢著!萱離啊,我怎麼突然有一種涼嗖嗖陰慘慘的感覺啊……”

“那麼說呢,”萱離不理十四,自顧著繼續道:“那個侯小生啊,咱十四扮演起來還是相當的綽綽的呀……”說罷回身看向十四,倚著廊柱,吃吃笑得前仰後合。我則靠著假山開始抽。

“什麼人?!”十四警覺地大喝一聲。我晃過神來一驚的刹那,明晃晃的劍已架到脖子。

“滋——”我倒吸一口涼氣,晃眼的寒光收回鞘內。“老大,在家也搞出這麼大的動作!”

十四學漢禮拱手道:“不知朗妹妹光臨寒舍,受驚了。”臉上似乎還帶著私房話被偷聽的赧色。萱離則發出邀請我一起鬧騰十四的信息。

“不成不成,這裏建築太密集,經不得鬧騰。仔細把皇阿瑪給招來了!”十四被逼無奈。

“那麼說,十四哥答應回京以後咯?”話說我也是非常期待十四的小生扮相啊!雖說這些皇子們個個兒早熟早已失卻粉嫩的雌雄莫辨的年華。

“回京的事兒回京再說吧……”十四被我們軟磨硬泡,自己似乎也對自己的容貌信心倍增頗有些蠢蠢欲動了。

咦?我過來是做什麼的?

似乎隻是習慣,就過來了。傻傻看著十四和萱離溫溫脈脈。寬大的袖子下,絞著手指,掐著日子等回京。

終是回京了。

回京後的日子,白天教弟子,夜晚畫園子。本是企圖拉胤禛一道去買黃花梨的拔步床,卻說床這等物什,還是得請人做新的。於是隻能夠吩咐造辦處了。況且這時候,琉璃廠尚未興起,我又不高興去逛前門。

這年秋天走得特別快。還沒晃過神來,雍王府裏的銀杏就全換成金黃。待我緩過神來,加兩件衣衫再要去銀杏底下小資情調時,推開門,看到的隻有光禿禿的樹枝和一地金黃的厚毯。西北風起,卷地黃葉,我驟的一個哆嗦,便掩了門。

不能在老槐樹下擺出桌案教書了。弘暦和弘晝每日都來清暉室請安,然後我教他們功課,萱離也隔日便來,教授毛詩品物。隔個三五天便帶弘明和弘暄來學畫。他們到了入塾的年紀,又沒有雙休日,隻能等萱離帶了他們來,說明那日他們不那麼忙。可總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麼別的事情。

“爺……”聽到阿棣阿棠請安的聲音。我從書桌邊起身,放下在熱河突然想起來,於是回來刨出來的《快園道古》。秋天的心總是莫名的有些亂,看看快園,會舒緩很多。

“禛哥哥!”非正式場合我從來不和胤禛請安。眼前的人,一襲赭石色的布袍,沒有坎肩,腰間略束了一下。我一愣,微笑。

“清兒高興出門麼?”胤禛問。

“嗯?”我問,“今天風大麼?”

“比昨兒小多了,日頭也好。”胤禛道。“皇阿瑪不放心官員們的數據,令三哥去豬市口(3)、我去菜市口查訪。菜市口那頭離鬆竹齋(4)不遠,想來清兒會高興順道兒去那兒淘淘東西。”

我說:“好。我去換衣。”

其實這時候的琉璃廠還沒有興起來,閱微草堂也沒有影蹤。我隻不過是窮極無聊之時正好有人給了個借口可以出去走走罷了。不管是在二十一世紀還是十八世紀,我都沒有逛街購物的癖好。加之這個身份的束縛,又不能像普通旗人家的姑奶奶一樣滿街遊蕩。所以過來這些年,我在京城裏閑晃得並不多。隻是眼下,出去走走也好,換換生活狀態。誰叫這時候的大街,哪兒哪兒對我而言都是古跡呢。

很少和胤禛一道出門在街上逛,胤禛似乎很喜歡逛街,但似乎我來的這幾年,也就是廢太子後的這幾年,他也很少逛,除非公務在身。而事實上,他也沒有固定工作,都是隨時老爺子點將發令了,他才出身。否則,常去的地方,城區柏林,郊區大覺。

換了身青灰色的男式布袍,還是弘昀沒後唯一一件沒有燒掉的。輔仁姐姐說舜顏托她給我留作想念。穿上它又想起了小弘昀,那個我沒有盡到責任的孩子。想起幾次在清西陵阿哥園寢裏看見那個簡薄的小墳塋,仿佛看著的是自己的孩子的骨灰安放在底下,忍不住眼鼻酸澀,幾欲落淚。原來,竟是三百年的緣分在牽著我們。這個讓我一生愧疚的孩子啊。

“清兒……”胤禛的聲音把我飄蕩走開的神思牽回來,神情也帶了些悵惘。“想天保阿哥了(5)?”

他,還記得弘昀的!我一直以為他對他過往的孩子們就像過眼雲煙,隨著骨灰的焚化,記憶也一同散了,原來他竟記得他們的。我的心,舒展了許多,卻又皺縮了許多,那麼多早夭的孩子,他心裏該是壓抑著怎樣多的哀思啊。

“嗯……”我哼哼道。“走吧,我沒事。”

“慢著慢著,頭發!”胤禛拉住我,把我拖到梳妝台前的凳子上。

“禛哥哥也會結辮子?”想起前些年回南方的時候,一路上都是十三給我梳頭,立刻後悔問了這句話。

“區區小事!”胤禛不屑道。“十三弟曾和我說過你自己梳頭的後果,我可不放心!”

“現在是在家裏,有阿棣阿棠她們可以梳的。”我囁嚅道。

“怎麼?不高興我給你結了?”胤禛語氣有些不快,迅速地纏上青灰色的頭繩,略有些重地將黑絨六合一統小帽扣在我頭上,壓住沒有剃的額顳的發。

“哪有哪有?高興!高興著呢!”我忙道。胤禛都到這份兒上了,我還能不高興麼?隻是有些惶恐罷了。胤禛纖瘦的手,在帽子與太陽穴交界處略作停留,冰涼的額頭上感覺到溫熱的凝滯。

“好了,咱走吧。”胤禛拉我起來,端詳了一下,又伸手過來抻了抻我衣角。“走路去,吃得消不?”

“別小瞧我!”我笑道。在兩行蔭翳漸薄的金黃間綠的槐樹下從雍王府出來,向東轉到路口,朝南下去。經過九貝勒府,寧郡王府,一直下到崇文門,然後向西折去。沿著地鐵二號線的方向,到正陽門。

“咱從廊房四條(6)走?”胤禛問我。

“不要吧,我怕一路東看西看的耽誤了你正事兒。先去菜市口把皇阿瑪交待的任務完成了要緊。”我道。突然覺得這個對話很白話,好久沒放下什麼東西說話了。不過,若是擺到現代,我一定會用“早死早超生”這個詞。“咱們在菜市口辦完事,從琉璃廠的榮——哦,鬆竹齋開始,然後走去東頭的信——哦不,”這時候信遠齋(7)還沒有開呢,北邊我們學校的校址一定也是廢墟一片,烏鵲翔集,鬆筠閣、邃雅齋都還沒有,來薰閣賣古琴也要到鹹豐年:“往東是去廊房四條,邊看邊淘,挨著逛回內城去,禛哥哥覺得如何?”

“琉璃廠你不要逛了?”胤禛訝異地問我。

“有什麼好逛的?”這地方不是到你兒子那會兒才興盛起來的麼?這時候,“不就是個海王邨?”

“清兒是當真糊塗呢?”胤禛道:“皇阿瑪一部《古今圖書集成》,彙聚多少學子文人在琉璃廠,那可是購書淘書的好去處!清兒怎麼會對此一無所知?”

“切——我成日的不是在宮裏府裏就是在西郊園子裏,誰想起來帶我出來逛書市呢!”我反駁。不過,突然覺得,這口氣,怎麼,那麼八點檔啊……

“哼——你不說誰知道你高興在外邊兒玩兒哪,還道你是隻好呆在家裏閉門讀書,一點兒不像咱滿洲姑奶奶。你不知道你八嫂跟了你八哥前,是怎麼個辣子,從拈花寺(內城西北角)到法藏寺(外城東南角)內城外城都曉得她的聲名。就拿你輔仁姐姐來說,我和她第一次見麵還是在大柵欄的同仁堂呢!咱們清兒倒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倒象個漢家閨女。偏生一上了馬,又比誰都野,隻怕真是像了二哥了……”以前沒發現,胤禛怎麼就這麼嘮叨啊。雖然知道他當皇帝時嘮叨,隻當是他當皇子時壓抑久了RP大爆發,看來還是天生具備嘮叨潛質的。我還是趕緊打斷他的好。

“糟了!禛哥哥。”我倉惶道:“我沒帶錢!”且不說多久沒摸過錢包和鈔票了,如果不加上過年在宮裏接的壓歲錢,那就連拿銅錢銀子,似乎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俸祿發下來,也就是將帳過過目然後稍作安排而已。

“傻丫頭,我怎麼可能忘!喏,”胤禛掂爍魴〔及?諼已矍盎位危?苊艿櫚櫚難?櫻?袷塹跚?!拔藝餷淄蹩刹皇淺商煸詬?鎘葡凶帕蒲?隼吹模?僑??暝??凳燈闖隼吹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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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嗬,這個我當然知道!”不然我幹什麼喜歡你啊,我笑著問:“是大錢還是小錢?”

“嗯?”胤禛瞅了瞅裹著的布,“都是大錢啊,怎麼?”

“哦,那個啊,我在避暑山莊的時候,聽皇阿瑪跟大學士鬆柱說到了大錢小錢的事兒,一時回想起來當年和十三哥去南方,並沒有碰到此類問題,所以想知道呢。”

“我朝錢製別於他朝,大小錢通用。大錢指的就是官鑄錢,也就是常用的‘康熙通寶’,起初為各省鑄錢局鑄造,後來隻保留了戶部的寶泉局和江南的江寧局鑄造。同時為了流通方便,又允許私人鑄造,因為不是官方的通寶,重量也比通寶輕。通寶為每文一錢七分,每千文左右兌銀一兩,而這種私鑄錢每文重七分,每千文兌銀七錢,所以又稱小錢。咱們府中的銅錢,都是取之於官,當然都是大錢。”

“哦~原來是這樣!小錢即是私鑄錢。”我點著頭,一邊讚歎著老爺子錢製的通融,秦統一六國後將鑄幣權收歸中央開始,就存在著政府對私鑄的不同態度,反反複複收收放放的官鑄與私鑄的反複鬥爭中,處在這個落日的朝代的老爺子竟然如此開明,允許私鑄。嘴上卻感歎著:“難怪說‘用小錢則私鑄之人有利,用大錢則私鑄之人無利’了。”

“是啊,小錢就是私鑄錢。所以鑄幣小民投機,銅價貴,則毀小錢做銅賣;銅價賤,即盜鑄小錢。導致物價不穩。可是如果禁止了小錢,本能換大錢九百餘文的一兩銀,便隻能換到六百餘文了。”談到公事,胤禛皺緊了眉,眼睛因為思考而更為墨黑,眼神因為憂憤而變得益加冷清,嘴唇因為緊張也愈發的薄了。我好像看到了那個穿越前從曆史書本上讀到的胤禛,那個工作狂。心神開始蕩漾。為了防止自己失態,強迫聽覺神經接收左上方源源不斷發射來的信息:“而之所以我朝緊握鑄幣權,就是擔心如明朝一般物價飛升,動蕩不定。物價的過份動蕩帶來的必定是這個朝代的動蕩。所以,皇阿瑪非常關注物價。每年戶部,還有我們皇阿哥都得督派人員調查,由於皇阿瑪不是很讚成微服,所以我們一般也都不親自出馬,隻是今年似乎波動得格外厲害一些,故而得親入民間了。”

一路走來,也不曾停歇,到了菜市口。

說起菜市口,在三百年後的我們,都是當成曆史刑場來調笑著或悲憤著的。

最早知道它,還是小學讀到戊戌六君子“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這時的菜市口,是我心中革命誌士殺身成仁的聖地。而日後淪落成調笑著“推到菜市口……”則純粹歸功於《雍正皇帝》和《雍正王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