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二章:都人(3 / 3)

在辦公室立了四十多分鍾,負責的老師終於過來了。一如老樣子摸摸我的頭,笑:“大學裏又長高了!”

順利地簽過,出門。室外卻全然沒有陰仄仄的空氣。

白天,陽光,草地,孩子們的笑鬧。哪裏還見古老得澀棱棱的青黑色磚牆。

什麼拉藏汗,希特勒!什麼禛哥哥,皇阿瑪……我要吃蓑衣蘿卜!

出了校門過了馬路,坐上31路車奔回家裏。

媽媽開的門。完全不像存在過希特勒事件的樣子,房間裏是熟悉的整齊與溫暖。

我又做稀奇古怪的夢了。

“餓不餓?”媽媽邊收拾著桌子對我說,“你爸一會兒就回來,等他回來做飯吃。”

“好。”我淚眼盈盈地點著頭。“媽媽,我夢到爺爺不在他屋子裏了。”

“你這麼久沒回來,爺爺的屋子,是已經沒有人住了啊。”媽媽似乎平平淡淡。

“……”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是之前的我在夢裏,還是現在的我在夢裏?

我的夢……陰仄仄的小巷,發著熒光的暗殺海報,驚恐的藏民的眼睛,拉藏汗和□□喇嘛沒有血色的形容,希特勒詭秘的笑意……

不斷在眼前晃來晃去……(2)

“啊——不要——都走開——”我捂住眼睛囔囔著:“Ach

,geh doch

zum

Teufel!”

“丫頭!丫頭!”是另外一種語言。是滿語。可我,怎麼聽得懂的?

“不要啊——————”我一次又一次地感覺到眼睛睜開看到這個世界真正地卻怎麼也睜不開眼。

“丫頭!醒來!快醒來!”頭被人不停的晃動,眼皮也被晃鬆散了。警坐起來,惶恐地睜眼,醒過來了。

“拉藏汗被殺了!”也不管跟前人是誰,我一頭埋進他懷裏抽搐起來。

“瞧你都胡說些什麼,什麼拉藏汗被殺,他還好好兒的,向朕要地來著呢!丫頭你被魘住了。”一雙溫暖的手臂環繞著,蒼勁的手掌輕輕撫著我哭得有些發涼的肩背。

“皇阿瑪……”眼淚不住地往外湧。這個帝王是我的親人,我在這個世界唯一的倚靠。可是我卻不能夠和他無所不談,我已經藏了那麼多,也藏了這麼多年,隻能繼續藏下去。

“拉藏汗他……”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夢裏那麼混亂唯獨拉藏汗和□□喇嘛是真真切切和這個世界相關的人。

“丫頭乖,不哭了,來嚐嚐這個。”老爺子端著一個醬色釉的瓷杯子樂嗬嗬地遞過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衝好的。

“什麼東西?”一股可可的濃香從杯子裏冒出來,我卻沒有反應過來是巧克力。待到想起來時,眼淚止不住的噴薄。我抬起頭,問老爺子:“又有傳教士來了?”

“說是有一個叫郎寧石的意大利人過來,是個畫家。”老爺子道,“且不管他是做什麼的,他帶來的巧克力正好給丫頭喝了。”

“嗬嗬,兒臣謝皇阿瑪。”我捧著杯子,感激涕零。“真香!皇阿瑪也嚐嚐。”

“朗世寧來了,皇阿瑪打算把他放在什麼地方?”一時激動,沒有注意自己說漏了嘴,這個時候老爺子所掌握的信息還停留在那個錯誤的中文名的階段。

那個傳奇的意大利青年啊!二十八歲時,為了幫助中國的文化事業,受羅馬教會的派遣,不遠萬裏,來到中國。去年春上到廣州,後來到京師工作,不幸於七十九歲高齡以身殉職壽終正寢。一個外國人,毫無利己的動機,把中國人民的美術事業當作他自己的事業,這是什麼精神?這是國際主義的精神,這是舍身取義的精神,每一個武英殿文華殿文淵閣大學士們都要學習這種精神。朗士寧同誌是全國耶穌會士最熱心的繪畫者,是中華民族藝術事業最忠實的讚助者,是全世界人類美術戰線上最勇敢的戰士。他具有極高深的藝術,有多少不可救藥的皇帝經過他的寫生以後,從齷齪猥瑣男又回到萬人景仰的道路來。可是碑的陽麵,

“郎公”、“耶穌會士”,連他的名字也沒有留下,他畫了那麼多畫像,可連自己的肖像都沒有傳世。這就是到了皇權下的中國的悲哀。如果他還在歐洲,即便沒有別人給他畫,至少自畫像也能夠留下一幅的。他已然沒有了自己,隻有全人類。多麼好奇這個人啊。

好在老爺子習慣了我叫人名字顛三倒四的,幾次把色棱額說成色額棱,碩塞說成塞碩,甚至連日後大名鼎鼎的滿保都能叫成保滿雲雲。話說這都是我在三百年後就一直叫反的名字。

萱離啊萱離,這個時候你一定要坐鎮京師啊,朗世寧GG來了,你要好好撲倒啊!朗世寧啊朗世寧!這個皇權帝國給不了你的,我們這些先進文化來補償你!隻是,隻是,拜托你長得帥一點哦!

“丫頭想什麼呢?”老爺子一聲問,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老爺子是不是看見一個兩眼放光成心型的無良形象了呢?

“兒臣是想,這個朗世寧長得好不好看。意大利人啊,是什麼樣子呢……真可惜我沒有見過湯瑪法。湯瑪法可是德國人……嗯,德國可是出美人啊……”好吧,既然被發現了,那就招吧。

“哼哼,這些老毛子,有什麼好看的?朕的阿哥們,個個兒端莊標致,丫頭你一個都看不上?”

“啊沒有沒有,不一樣的啦皇阿瑪!”我倒是脫不了身了。那就耍賴吧。反正以前HC方苞的樣子老爺子也不是沒看到過。“皇阿瑪啊,西北那邊,可要好好著手準備了呢。”

“……”老爺子也不說話,盯著我手裏的杯子,凝神沉思。

我看著手中的熱氣騰騰,“兒臣總覺得這個夢,有些什麼緣由。”

寫信給萱離,告訴她朗世寧到京了,托她打探好線路等我回京一起去爬牆。

或許是由於那個夢,我明知操心無用,卻仍是纏著老爺子讓武英殿那邊給稍了幾本《大清一統誌》過來,不想隻是了解了些曆史沿革與風土人情,至於作戰方略,是幾乎沒有涉及,遠不如《平定準噶爾方略》,可惜那本書到小乾年才編,現在倒覺得小乾那敗家子還是做了些有用的事情的。抱著這本旅遊指南類大型書,隻能在地上鋪張大紙描描地圖,我的憂國憂民之心就要被它磨滅殆盡的時候,西北甘肅巡撫綽奇十天一次的密折遞到老爺子那裏,我照例給斜倚在燈前的老爺子念折子。老爺子年紀大了,眼睛也有些老花,有時候手疼,就會換作左手寫批語,決不讓人代替。所以盡管我看著心疼,也隻是在摒退了旁人後輕聲念折子的內容,卻不會提出進一步的建議。綽奇的折子頻率並不高,字裏行間卻傳遞出一種緊鑼密鼓布置戰備的氣氛。這是一個負責任的巡撫,親自從蘭州押送糧草去往艱苦的甘州,並且不放心自己沒有經驗的舉動寫折呈請老爺子指點,讓我很有一種戰前的感覺,跟著心也熱情高漲起來。沒有胤禛的山莊裏的日子很快的一點一點過去。

朗世寧被安置在了西什庫教堂,在西四那邊。離很久以後的十四哥的府邸很近,現在的卻很遠。萱離得繞過大半個皇城才能調戲到他。我若住在雍王府,得繞更遠。等待時機吧,暫且去看看我們圈養的倆小倌兒吧。

拉著萱離作惡少打扮去慶雲樓,路上經過一個小書攤,看一眼,都是些坊肆間流傳的手抄本,還有木板的繡像插畫。素來對香豔抄本反應異常激烈的我們蹭地一下躥過去,翻到一本,叫《西廂婼》,作者署名“枕山哭哭生”。似乎是隱晦地寫到當朝的天家,所謂的揭露宮闈秘事,那些純屬虛構的事,毫不負責任地意淫與皇家子弟的亂倫禁斷。甚至影射到四哥以及已貴為輔軍監國的十三哥與四哥門下一包衣不可啟齒的行徑。我們麵色慘白地迅速扣上書。

“老板,打包,這書我們全要了。”我隨手摔出一錠銀子,“不用找了。”

拉著萱離狼狽猥瑣地抱著一大包書跌撞著奔向慶雲樓,不想生猛地撞上了一個最不該撞見的人。

“你們,這副樣子像什麼話!”十三陰沉著臉,銳利的目光逼得我們低下頭,若木雞呆立在那裏。頭頂的聲音又緊又冷,就像北風那個吹:“還不跟我回去!等著在這大街上丟人?”

“是……”我們瑟縮著蜷成一團,懷裏死死掩護著那個大布包。

“走路怎麼一點樣兒也沒有了?背挺直!”十三什麼時候也開始嘮嘮叨叨了?監國就監國吧,順帶管起家來了!

“是,十三管家!”我小聲道。

“姑娘家,一點兒形象也沒有!”轉進沒有人的胡同裏,十三冷冷地開口。“咱滿洲的格格們又不是不能光明正大的出門,打扮得這副樣子,紈絝公子哥兒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剛從青樓裏出來!叫皇阿瑪知道了該怎麼說你!四哥又該怎麼看你!真是越來越野了!”

轉而又向萱離:“你這個十四嫂啊,怎麼當的,也不管教著點這丫頭,由著她胡來,等到闖了禍了看怎麼收拾!”

突然又俯下身來低聲在我耳邊道:“不想嫁人也不帶這麼折騰的!越來越沒譜兒了。”

我低著頭,一聲不吭。眼睛也不敢盯著懷裏的包包,以免給十三起了個定位導航的作用。

“十三哥這一路是要去哪兒呢?”萱離到底是十四家的福晉,一路就在要走出胡同兒口的時候,一本正經地問道。

“皇阿瑪派我去接見那個新來的傳教士。”十三正派地說。不該說的一句也不說。

“朗世寧?”我們一同驚呼。

“嗯。”十三振振袖子,正了正墨綠色滾邊的黑錦緞瓜皮小帽,“不過你們就別打主意了,就這樣兒,有損國威!”

英文字母表第三個,第十五個,第二十三個,排序組合!我在心裏暗暗發飆,卻隻能自認自作孽不可活,倘若今日正正經經著裝出來,指不定就可以跟著去看朗世寧了啊……

“先送你們去我府上,讓福晉和你倆好好談談。”十三輕輕彈了彈袖子上的灰,大搖大擺地說。我和萱離相視一臉哀怨。

十三福晉兆佳氏叫那丹珠,一個很普通的滿族女孩子的名字,因為認識得早,我就直接叫她那丹珠額雲。是個溫婉善良的少婦,臉有些飽滿,雖然比輔仁額雲少幾分威嚴,但作為嫡福晉的端莊持重一點兒也不遜。然後我和萱離就被美女上了一下午的政治課。好在大布包裹沒被問及道。

“焚了。”出了十三府,我們相視異口同聲。

“文字獄啊……”萱離道。“咱們現在方不方便去找留保?”

“他還在老爺子眼皮子底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啊,得等了夜裏散了學才成。”我想了想,白天肯定不可能拉他出來。

“那會兒咱們幾個又不方便見了。”萱離沉吟著,“竹jj若是能單獨見他,就把這事兒告訴他,讓他找到白衣保,這事兒便自有辦法結了。”

“你們倆又蜷在這兒嘀咕什麼呢?”突然一片陰天遮在頭頂,不大的聲音卻如一個炸雷把我們劈開。

“十三哥……”我們被迫抬起頭。

“你們一直抱著這是什麼呢?”十三道,“從上午那書攤兒上買的書?我看看?”

說著便伸手過來拿。礙於十四福晉男女授受不親,那隻邪惡的爪子伸向了我的懷裏,我抗拒也不是招認也不是,隻得乖乖地順從地由他拿去。一心暗自祈禱著他不要細看。

大氣不敢出,也不敢抬頭去看,隻聽得頭上紙嘩喇喇地翻,十三一聲兒也沒響。

突然耳邊一陣狂風刮過,腳邊三尺遠的地方啪的一聲巨響。“豈有此理!天理難容!真是天理難容不殺不快!”

我頭低得更低了,周圍的空氣好像被抽光了一樣。

“頭抬起來!”頭頂一聲霹靂,“敢做如何就不敢當了?”

戰戰兢兢抬起頭,十三的白淨的臉漲成了氧化過的豬肝色,本來就偏長的臉型如今拉得更長。

“看來真是平時皇阿瑪和四哥慣著你了,看著四哥對你沒板過臉是不是?今兒可要把你領過去,讓四哥好好兒□□!”

“十三哥……”我哀怨地叫了一聲。

“你還好意思叫我一聲十三哥?就衝這——我都不好意思當你十三哥了!”十三冷冷道。

“我們買這書不是要看的。”

自己都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憋出一句。

十三一眼瞪過來,我閉了嘴。

“我們一是怕引來一場文字獄有損皇阿瑪聖明,二是覺得這些坊間讀本著實不著邊際卻又在人物身份上含沙射影,買了來要銷毀的。”萱離道:“所以我們把這些全買下來了。十三哥可以清點一下這些包裹,都是重複的一套。”

十三疑惑地看了看萱離,又疑惑地看了看我,再仔細看了看那個包裏其它幾本書。雖然對我們的火壓下來了,但看得出還有另一股火壓在那裏:“我算是理解秦始皇當年為何做出焚書坑儒之舉了!”

“十三哥,你就當沒有今日這一出吧。”我說。“皇阿瑪如此器重你,你安心做皇阿瑪交代的事情。這個書,十三哥不能出麵,也不能讓皇阿瑪看見。”

十三盯著我們沒反應。

“十三哥是不放心我和萱離額雲,還是不放心四哥與十四哥?”我湊過去低聲問。見他沒有反應,我低聲道:“我們還是分得清楚是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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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這是發生在正月底的事件,與下文留保考試發生順序略有顛倒,請大家在讀的時候不要被行文順序所誤導。

另:這裏還有一個小bug,出於情節需要,隻好讓它這麼bug著了,請讀者們注意:關於奏折的副本製度,是世宗時期創建的,也就是老爺子這個時候,那些批下去的折子,手頭是不再有存檔的,事實上文中出現的把以前幾年的折子都拿過來翻閱在這個時候是不可能發生的。隻是我暫時沒有想好要用什麼方法過渡這段,以後想好了會改正過來,畢竟後文要寫四哥創建副本製的話,跟前文又會衝突。

(2)公元2007年1月18日早上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