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萬樹園刨土玩,從離地麵四五尺深的地方,刨出一個小盒子,以為是寶物,打開來,卻是魘鎮用品,寫的都是藏文,看不明白,也不知道針對的是誰。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我早已是見怪不怪了,幾千年的曆史,哪朝哪代沒這些個厭勝鬼娃的,何況我還來自巫蠱盛行的南方,要說有用,我還真沒找出過證據支持過,包括小時候試圖用蟲子來養蠱玩,全都養死了,沒有一隻成“蠱”過。隻是有這種心去折騰的別人的那個人,必定是陰險萬惡的。模仿著筆跡在紙上抄下那些文字和符號,準備拿去給胤禛幫我翻譯。
光線弱了些,抬頭看天上,慢慢積起來幾朵雲移動到了太陽旁邊。夏天午後常見的對流雨快要來了。我決定還是先回清舒山房去。
跟著就起風了,雲聚得詭譎。雨很快就落下來。天色暗得厲害,我在萬樹園裏穿梭企圖完全忘了三百年後那些樹上掛著牌子“雷雨天,請繞行”。
雨越下越大,天已經黑了,萬樹園裏的泥土被雨浸的爛濕,我一腳深一腳淺地在林子裏瞎撞。
“皇阿瑪我頭暈……”
“丫頭,丫頭!……”
“……”
連傳太醫的聲音也沒來得及聽到。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在一個帳篷裏,不是老爺子的大幄,是藏民的帳篷!裏麵濃重的是酥油茶的奶香,熏得我的胃一陣一陣往外翻。
幾個藏族小姑娘嘰裏咕嚕不知道說些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懂。一臉驚慌的樣子可能是說我終於醒來了,然後忙手忙腳的端水送藥。可是那些藥跟常吃的中藥不一樣,我簡直就懷疑這東西可以吃。
偶爾聽日月山到這樣的詞語,那個Google
Earth畫麵自然而然在大腦中運行起來,開始了全球定位的搜尋。
衝到青海湖邊,湖水碧藍如黃玉(某隻死活覺得給這種礦石命名的人是個色盲!),我顫栗著低下頭,看見水中是一個陌生的人影。有著稀薄空氣中日光照射成的古銅色皮膚,和兩朵經典的高原紅。怎麼都不敢相信自己成了這副尊容,到了這種地方。雖然經常吵吵嚷嚷說要去青藏,那也隻是花癡那邊的美景,旅遊而已,沒有想過如何在這裏生活生存啊!什麼都是陌生的,陌生的別人,陌生的自己,陌生的食物,陌生的語言。
穿到清朝來,畢竟是在北京,長輩有溫暖的老爺子,同輩又有神交已久的胤禛,更有一起在三百年後生活痕跡的影mm。熟悉的人,熟悉的雍王府,熟悉的圓明園,熟悉的朗潤園,熟悉的紫禁城,還有熟悉的大大小小的胡同……不知道還可不可以回去呢?
“十四哥……你什麼時候來青海啊……”想著,眼淚就掉下來。我不喜歡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而遠遠的還有家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在另外的方向。
我不要聽倉央的詩,我不要碧藍無際的青海湖!我隻要喜娃唱納蘭的飲水詞和狹小的什刹海!我不要青海台吉的阿爸,我隻要喜怒不定的皇阿瑪!
十四哥……你快來吧……快來帶我回去……我要皇阿瑪和禛哥哥……
“丫頭,丫頭!哼哼唧唧什麼呢?又被魘住了?”我睜開眼,發現老爺子正抱著我,溫度適宜的手心關切地撫上我的額頭。心落定了,大腦卻昏昏沉沉什麼也想不了。
“皇阿瑪,我是不是在萬樹園撿到一個盒子?”
“什麼盒子?丫頭燒糊塗了?咱這是在暢春園,丫頭啥時候跑熱河去了?”老爺子戲謔道。
“那……”
“別那那那的了,快起來,這大好的天氣你居然窩在大清最高級別的寢殿裏睡覺!今兒你三哥邀了朕去他園子裏,一家人難得聚聚,丫頭快收拾好了扈駕!”
“萱離額雲也去嗎?”我問。
“依你十四哥的性子,肯定去。”老爺子笑道。
三的園子,現在叫“可園”。日後叫“北京動物園”。萱離不去可真是糟蹋資源了。
“還有啊,有一個人,你一定樂意見見。”老爺子樂嗬嗬點著我的鼻子。
“誰?”我撲棱抓住老爺子的兩個胳膊。
“朗世寧。”
不過我們去的不是三的動物園那個園子,而是在離暢春園和圓明園都不遠的那處別苑,熙春園,在日後的清華大學境內。
園子裏甚是熱鬧,除了被圈禁的胤禔和胤礽,活在世上的皇子們都來了。十三帶著一個瘦高瘦高的外國人,想來便是朗世寧了,隻是角度不好看不大清。福晉們聚在一另處,一副樂融融的景象。
聽說下午看戲,戲班子竟是慶雲樓的,打聽到福娃和喜娃唱主角兒,想來萱離的心理和我應該都一樣。但是眼下,還是想法子套套朗世寧好了。從身材上來看,是個很英俊的青年。老爺子被三簇擁著去了,一群阿哥們也跟著過去。十三對朗世寧說了些什麼,然後也跟著那群男性人馬去了。留下朗世寧,很局促靦腆地站在那裏,手交握在前方,眼睛環顧四周陌生的園林,最後興致盎然地看著屋簷上的壓脊傻樂,還發出一兩聲逗鳥的聲音。後麵是大大小小的太監拿著畫筆顏料的,其中一個抱著畫架的,用架子捅了他一下,示意他這是不合禮製的。我拉上萱離走到假山下,這個角度可以偷窺得比較清晰。換上了清朝流行的長袍,臉很有愛新覺羅家族的基因,長長的,卻比他們有棱角與立體感。雖然是個生在地中海沿岸的國度的青年,但是皮膚很白。而且想來他在意大利的時候的皮膚應該更加滋潤,現在看來,水分已然是被北京溫帶大陸性氣候的幹燥空氣給吸走了,有些幹燥。五官非常的端正,比例也符合黃金分割。或許由於信仰的關係,神色一半明媚,一半憂傷。
沒有胡須,栗色的頭發卷曲著長及肩胛骨,已被攏到後麵編成一根辮子。或許這種發型我們見得多了,倒也不覺得怪異。但不知為什麼,和他說話之前,總會想起Friends裏麵那個Rachel的某一個意大利相好,一開口就是deli
dala、大丁丁大得兜得都疊的得這樣的調調。
“哈哈~朗世寧?”我撲騰到他跟前大叫一聲,驚得他睜大眼睛看過來,這時候正好看清他虹膜是琥珀色,瞳孔就像琥珀裏的小蟲子,由於受到驚嚇,驟然放大。在虹膜與鞏膜之間,有一圈青黑色的界邊,靈動的流轉,讓人想撲過去刨出來拿去煙袋斜街當古董賣。
太監們紛紛跪下請安,朗世寧不知所措地站著,我們笑嘻嘻地跑開了。
總是不喜歡把戲班子叫道自己園子裏來唱的這種氣氛。寧可若是想看了,跑到街市裏坊裏頭去看。尤其是這樣一群人陪著一個上司看戲,讓我更覺得鬱悶。盡管有我看上的喜娃,可戲詞一句也沒聽進去,眼睛四下裏張望,看見萱離正笑嘻嘻地盯著她的福娃,十四遙遙地看著自己的福晉甚是不滿地幹咳。朗世寧,正坐在離老爺子不遠的對麵,架著畫布認真的構圖。
台上唱的是老爺子最愛的《長生殿》,《小宴》這一折,偏偏又是我最不喜歡的本子。探頭看了看老爺子看的正入神,便偷偷從他身邊溜開,一路示意著大家不要和我招呼,貓著腰溜到了台下的朗世寧旁邊,看他畫畫。很久沒有過西洋畫法作畫的舉動,似乎從初中就斷了。加之又隔了三百年,看著他熟練的動作,我腦中卻覺得頗有些生疏。纖長的手指架著畫筆在畫布上悉悉嗦嗦,漸漸的老爺子的輪廓清晰了,五官清晰了,身上服飾的紋理也清晰了。
“Hmm~”我點頭稱讚。
“公主殿下……”朗世寧回過頭,躬身要起來行禮,被我及時製止。
“皇帝陛下似乎不喜歡人物畫,還說我畫的畫太真實,沒有了讓人聯想的意境,今天畫這遊宴的場景,我卻不知這樣的合不合適。聽十三王子說,公主殿下工書畫,不知道可不可以給一些指正?”
“這個,呃,你們西洋的畫法我也不熟悉呀,而且我皇阿瑪的口味比較奇特,我也沒拿捏準過。呃,不過,大體上,你可以把這次遊宴的盛況表現出來,不一定要太細致,但是色調要溫暖,用色稍稍透明一些,不要壓得太死了。”由於很久沒有畫過,隻好很不專業的說了個大概,細節和技法完全不能提供技術支持。想來也是曆史注定的罷,朗世寧的藝術貢獻是他自己辛苦鑽研而成的。
“不厚道,有帥哥也不叫上我一起調戲!”背後被人捅了捅,驚得我把顏料打翻了。
我回過頭去一看,萱離不知啥時候也溜達過來了,“那會兒你不正邪邪地笑看著你家福娃嘛,沒好意思打擾你。”
“哈哈,朗葛格在畫咱們那邊兒呐?”萱離向畫布探了探,小聲道。
“是啊是啊。可是看你剛才嚇我,把朗葛格的顏料打翻了……”我抱怨。“還得給人家調過。”
“……”萱離一臉黑線:“你不正好借機近距離調戲人家麼。”
由於受過嚴格的訓練,色彩感這東西還是不那麼容易退化的。沒要太久,顏色都不偏不倚地調出來了。隻是由於過分專注於工作導致帥哥沒有調戲到,而抬起頭來看到萱離正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朗世寧聊得正歡呢。
朗世寧靦腆地接過調色板繼續工作,萱離則低聲向我問起留保的事。
“這兩日連續驚夢,心情特別低落,都忘了這茬兒了。”我愧疚道,“今晚我就去和他說。”
“抓緊些,這些日我方便出門的時候便上大小書攤轉轉,把這些都搜羅回來。別的香詞豔曲,順帶著也拎些,竹jj想看了便上十四府上去。”
“嗬嗬好啊。”
“朗丫頭又到處亂跑,皇阿瑪尋你呢!”許是當著外人,十三的聲音含笑含嗔。“你們倆啊成日離混在一塊兒,丫頭你嫁進十四哥府裏得了~”
“鴨頭?十三王子為什麼要稱呼公主殿下鴨頭?”朗世寧睜大眼,純粹的琥珀色眼睛裏全是茫然。
“喂!你才比我大多大點兒啊,也學著皇阿瑪叫‘丫頭’!僭越啊僭越啊!這可是死罪啊!”這麼多天被十三積累的怨念終於可以發泄一下,我怎麼能放過這個機會呢!反正在三的園子裏我不怕啥,我笑道:“朗大人,是丫頭,不是鴨子的頭,長輩叫晚輩丫頭是昵稱。不過十三哥這會兒是欺負我!哼!”
“好了,打擾人家作畫,怕十三哥批你,倒還找著理兒了?”十三真是那啥啊,當著外人,一副和風細雨的樣子,唉,權力就是王道啊!“快和你十四嫂回去,皇阿瑪等著你們點戲呢。我奉旨和朗世寧大人有些事情相商。”
“是——”我和萱離很經典的拱手聽命。
回戲樓上應老爺子之命點戲。我還是最愛《牡丹亭》,沒有那麼多國恨家仇。於我心有戚戚者,湯顯祖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杜麗娘因情生,因情死,因情穿,簡直就是我心中的極致了。
扮相比張繼青漂亮,唱腔也決隻有優沒有劣。台上唱到《離魂》的那段,我不自覺地看向胤禛,正好他也朝我這邊看過來,眼睛突然酸酸脹脹的,心底卻是像被澆了一大勺蜂蜜,濃稠的甜意在慢慢的升騰。那一聲“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像極了汪世瑜先生的唱腔,我沉溺在這蒼曠的聲音和胤禛的目光裏不能自拔了。
“丫頭看什麼呢?”老爺子捏著我的臉,一聲叫得我回過神來,我已淚流滿麵。周圍的人都已各自散去,老爺子想來是走了見我沒有跟上又回來尋我。
“什麼事兒能把丫頭招惹哭嘍?真是難得啊!”老爺子戲謔著。“四阿哥,你不簡單呐!”
胤禛則是一臉茫然,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愣愣地瞪著我和老爺子的方向。我則回過頭去愣愣地瞪著老爺子,等候著□□被揭發的發落。
“兒臣,聽戲聽的入了神……”我一邊解釋一邊扶著老爺子朝園外走。
“分明就是分了神。”老爺子哼哼笑了兩聲,又拈了兩塊點心,“想來這個當四哥的照顧不周。今日就好好陪著丫頭,直到丫頭高興了為止。朕今兒可是頭一遭看見丫頭掉眼淚啊。”
“皇阿瑪,兒臣隻是覺得不是自家園子,不大習慣,就想得多了些。跟禛哥哥沒有關係的。”
“誰說沒有關係?朕看呐,關係大著呢!”老爺子轉向胤禛,“四阿哥啊,你什麼時候能邀朕上你的園子看看呢?”
“皇阿瑪,兒臣一直有此心,隻是兒臣,見皇阿瑪日理萬機晝夜操勞,不忍以兒臣蔽園攪擾皇阿瑪……”胤禛低著頭。
“好了,朕今日來三阿哥園子,就不是日理萬機了?”老爺子拿扇子疼愛地敲敲胤禛的頭,“想來丫頭也怪想念你的,,今兒讓她回你園子裏住,你可答應?”
“皇阿瑪……”我突然想起來,今日還要見留保,不能夠呆在園子裏。
“唔?”
“兒臣,兒臣今日答應了萱離額雲,晚上要給留保講算學。”我找了個借口,“兒臣今晚還是和皇阿瑪回暢春園罷。”
胤禛不解其意的看著我,神色看不出有什麼變化。老爺子也麵容平靜,仍是樂著同意。
最近的折子,大多跟軍需、戰況有關,都是大段大段的長篇,尤其摻雜了一堆一堆的蒙古人藏族人名字,我念的暈暈乎乎,老爺子聽得也暈暈乎乎,最後不知我所雲,便隻得戴起老花鏡親自閱覽了。我則正好閃到一邊去給留保講數學。然後戚戚嗡嗡跟他說了坊肆小說一事,他相當明了叫我們放心。
第二日,便看到白衣保禁止坊肆間出版流傳俚俗小說的奏本。後來萱離歡喜地告訴我那些被收繳的抄本都送了一份到她手頭,除了那本《西廂婼》。那本書是白衣保親自收繳焚毀,連同抄本、刻本、刻印木板,一個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