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八日,李光地告老了。還真會挑日子。從來對這個重臣我隻有反感,加之來到熙朝之後我並未與他有過什麼接觸,就隻剩下這句哼哼了。
然後以弘曆弘晝的教育為由,我住進了圓明園。啟蒙教育並沒有放鬆,已經抓著他們開始訓練形體了。滿人重騎射,孩子們早早的就上了馬背,骨頭尚在發育期,過多的馬上時間影響腿型很厲害,說白了就是羅圈腿。
據說當年孝懿為了防止胤禛羅圈腿,每每騎射課後就用絲帶把他的腿並攏綁起來。(1)還真是要感激這位母親,給了我一個身型正常的胤禛。
如今我得將她的故技重施到胤禛這倆寶貝兒子身上。再加上瑜珈的一些基本動作,讓他們的骨骼發育能夠比較正常。
胤禛閑著也是閑著,抄手在一邊笑看著我折騰他的孩兒們。
“姑爸爸,元壽壓不下去了。”
“起來,去跑跑,出了汗再過來。”
“姑爸爸,天申起不來了。”
“那就多保持會兒。”
“十四沃克,姑爸爸不搭理我們。”看到萱離進來便紛紛告起了狀。
“唉,真是鬱悶,本來以為可以教十四瑜珈的,沒想到他練過武的,柔韌性比我好多了,現在倒成了他對瑜珈樂此不疲並且拿來折騰我了!”萱離理也不理那些小家夥,徑直向我抱怨道。
“哈哈正好,你就陪他們一塊兒練吧!”
“不要,不要~我不要在小孩子麵前練瑜珈!!!被他們嘲笑!!!”萱離抓狂,我們笑嘻嘻的打鬧開,留下兩隻小朋友痛苦地保持姿勢在原地。期間拋過去一句“不要忘了呼吸的方式哦!”胤禛也不好插手我的教育方式。
文理科方麵,圓明園中的植物都認完了,弘曆也能夠搖頭晃腦完整地背出《愛蓮說》了。
胤禛看著兩個小家夥喜不自勝。但他還是耿耿於懷我那日出其不意的反應。
月光下的竹子院,竹影婆娑之間,一隻手握住了我的腕。“為什麼?”
“啥?”我一愣。
“那日皇阿瑪讓我帶你回園子住,你以教留保算學為由給推托掉了。”胤禛酸溜溜的說。
“席間我本就失態一回了,怎麼好讓皇阿瑪看出來我是因為你失態的?”我嘟囔到。
“你以為什麼能瞞過皇阿瑪麼?”胤禛道,“都是過來人……”
“你是不是對留保……”胤禛頓了頓,突然反應過來。
“啥?!”我睜大眼睛,當場倒地,“你,你,哈哈和,你居然以為我和留保……哈哈哈樂死我了胤禛……”
我爆笑得蹲到地上。
“……”胤禛一臉黑線地拖著我的手腕。
“胤禛,你修園子的時候,給我留塊磚吧。”我突然想起什麼。
“那麼多磚,隨便撿一塊兒便得了,犯得著這麼認真地備檔?”
一個美好的夜晚就被我的爆笑和磚頭破壞殆盡。
五十四年就在西北緊鑼密鼓的準備和東南雜七雜八諂媚以及京城無事找事中過去了。從此宮城、王府,或是西郊的某個園林裏,黎明或夜深十分詭異地傳出“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聲音,並且出現一個握著一塊大城磚曲臂直臂舉上舉下的華麗宮裝女子。
誰也沒有注意,遠在山東,有一個人在瑟瑟中離開人世。包括我,也隻是在這一年過完了,才想起來,這是17年,《聊齋誌異》的作者,蒲鬆齡去世。
“丫頭啊,去看看你二哥,好麼?”年剛過完,老爺子蒼老地對我說。
“皇阿瑪,二哥哥他,怎麼了?”我問。可能是在這裏呆得太像自己的家,搜索著自己的記憶,怎麼也想不起來胤礽在這會兒又幹什麼了。
“這些你不要管,就替朕去看看他,看看他還好不好。”
“兒臣知道了。”我低頭道。
在鹹安宮成為了一座冷宮,瓦當已經被風雨剝蝕得模糊,筒瓦間雜生著多少年前以及去年新凋敝的狗尾草。
裏麵的宮人一個個低著頭,狼狽著,卻又趾高氣揚著,仿佛在說,你一個廢太子,憑什麼對我頤指氣使?見了我,又都低聲下氣請安問好。
“二哥哥在哪裏?”我問。
“回公主,二阿哥他,在……在裏間,書房。”一個宮女畏畏縮縮。
我讓隨行的我屬下的宮女停在此地,從她們手中接過食盒,進去了書房。
“二哥哥……”一進門,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以前畫工筆的時候,調製膠礬水常常能聞到的味道——雖說白礬本來無色無味,但那段日子太痛苦以至於隻要書房存在著用白礬調配的東西,我立刻能嗅出來——慢著,礬水,啊!
這應該是去年的事了,老爺子都沒有讓我知道,低調處理了。按理說二哥哥的嫡妻那會兒應該在病中……但老爺子不讓我知道,我也別想那麼多了。
胤礽頹廢地躺在躺椅中,蓬頭垢麵,半張著嘴。大桌上羊氈,毛筆,畫紙,墨汁,顏料,礬粉,木刷……鋪的到處都是,白瓷的水缸倒在一邊,洗過筆的水淌了一桌,被宣紙和毛氈吸去一些,剩下的滴答滴答流了一地。
“二哥哥……”我說,“皇阿瑪讓我替他來看看你。”
一邊熟練地把他的桌上收拾幹淨——畫了這麼多年畫,這桌子的亂度還算是小case了——又重新淨了手。小心翼翼地湊過去,撥弄了一下他亂蓬蓬的頭發。
胤礽沒有理我,繼續仰躺著,半張著嘴,半點反應也無。
我進入後院,探望了二嫂們,石氏的身體還是病著。一個不漂亮的女人,婦容卻是極好。而她的言談舉止以至內心思維,都完全符合這個社會要求女性道德的全部標準。到了這個時候,還想著丈夫的安危。可是這樣一個女人,卻沒有得到丈夫的一點心思。看著她我心一酸一酸的。老爺子真是一個很好的公公了,對她的關懷無微不至,仿佛要把無法對胤礽的,都加在她的身上。那些侄兒們也都分府而居了,老爺子也都好好的護著。
“八哥的老師,何焯,被罷免了。”我從偏殿回到書房,換了個話題刺激他。
仍是仰躺著,半張著嘴,隻是不知從哪裏擠出一句:“五九六九,隔河看柳;七九河開,□□燕來……”
我一驚,歎一口氣,死了心。搖搖頭,跨出門檻的時候,聽到低微地一聲:“皇額涅……”
二哥哥,你和皇阿瑪這條河,怕是再也開不了了;家燕,也沒有重回毓慶宮的日期了。
魂夢杳杳飄蕩於洪宇輾轉到了此生,我能給你的,卻也隻有這些了。
七九河開,□□燕來。春天來了。
“三月清明浸種天,去年包裹到今年。日浸夜收常看管,隻等芽長撒下田。”
胤禛圓明園裏的半畝園要開始耕耘了。這個辛苦經營的富貴閑人,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年剛過完,不等大地轉綠,便忙裏忙外的浸種,耕地,播種。而輔仁則領著側室們采桑養蠶。也會下地給胤禛送送飯。都穿著粗布短褐,裹著頭巾,煞有介事的樣子。隻有年扶堯,不隻是嫌髒還是嫌累,一副嬌嬌弱弱扶在一旁的柳樹後,斜著眼睛看。胤禛種得開心,也沒去注意。
“禛哥哥,我來幫幫你吧!”我站在田埂上遙遙的喊了一聲。
“切,你就別添亂了,老老實實站一邊好好看著,那耕織圖還等著你畫呢。”胤禛衝我道。
老爺子罰我的耕織圖已經賴了一年了,這次正好借機補上。於是果真老老實實在田埂上看著他的動作,想著構圖。一邊給他大聲念民間的俗語。
“出發秧芽未長成,撒來田裏要均平。還愁鳥雀飛來吃,密密將灰蓋一層。”胤禛和輔仁,一人在前撒,一人挽著籃子在後邊跟著。
“揚過秧米又要耘,秧邊宿草莫留根。治田便是治民法,惡個祛除善個存。”日頭下,胤禛一根一根的拔著草,心疼得直想去央了萱離配些除草劑來。除草劑啊,那個單詞是herbicide,herb是植物的詞根,真是久遠了啊……
麥田裏碧浪連天,風吹麥低見人忙。
稻田裏天光雲影,映著一前一後珠聯璧合的身影,衣帶當風,便是農耕,也是一種景致了。我坐在田埂,雙手支著下巴,看得心曠神怡。
夜間回到屋子,丫鬟小廝們都熱水銅盆一個個都伺候上來了。我沐浴完畢焚香換了衣服開始裁紙鋪紙研墨調色——秉承早年巢先生多年的教悔,堅持自己動手決不讓旁人插刀。胤禛舒舒服服地泡著,一邊還興奮地探頭來看我作畫。人物素來是我最不擅長的,胤禛被我搬上畫紙真是一個淒慘的結果。畫完耕圖的第一幅的時候,發現胤禛這副尊容好生眼熟!可是怎麼想也覺得沒哪兒不對勁。夜以繼日一張一張畫下來。
“清兒,我有這麼難看嗎?”畫到第二十三張的時候,胤禛終於忍不住,跳出來指著畫上的人道。
“沒辦法了,這已經是清兒的最高境界了……”我筆一歪,苦悶的說:“當年不屑畫人物,如今便成此光景。禛哥哥你就忍了罷!哈哈~”
“咦?你袖子裏是什麼?”我好奇的看見一個菜色的織錦露出一個角來。
“唔,手帕……”還沒來得及遮掩,便被我抽了出來。
是一個小的草編囊,工藝不是十分精致,有些夾雜著風塵仆仆海風的味道,裏麵是疊起來的布帛,隻露出了一個“禺”字隱隱從草莖不甚嚴密的經緯間露出來。想來是“愚某頓首”之類的了。
“是書信?呃,那我就不看了,個人隱私啊。”頓然對此物失去了興致,將它塞回胤禛袖子裏。“怎麼辦,把你畫成這樣了……”
“倒還挺像個老農的……”胤禛擠出來,笑了笑。“嗯,我來幫你潤色潤色……”
說罷從我手中接過筆,從第一幅開始,。我乖乖地退到一邊,磨墨。墨條在硯台裏畫圈圈,畫圈圈……
春天還沒有過去,夏天還沒有到來。室內的溫度舒服到讓人想撲過去把整個空氣抱住。青瓷獸爐內燃著竹葉香,混著案上濃鬱的翰墨的味道。
“浸種……百穀遺嘉種,先農著懋功。春暄二月後,香浸一溪中。重穋隨宜辨,筠籠用力同。每多賢父老,占節識年豐。”目光不由自主地從墨與硯之間轉移到紙與毫之間。
“耕……原隰韶光媚,茅茨暖氣舒。青鳩呼雨急,黃犢駕犁初。畎畝人無逸,耕耘事敢疏!勤劬課東作,扶策曆村墟。”愣愣地見一個一個字躍然紙上,癡癡地一字一字念出聲音。絲毫沒有發覺,自己的聲音,與他的落筆是同步的。
……
“祭神……雨暘征帝德,豐稔慰氓愚。賽鼓村迎社,神燈夜禱巫。酒漿瀉罌盎,肴核獻盤盂。敢乞長年惠,穰穰遂所需。”
“需”字最後一劃,豎作懸針,腕起筆收。行書飄逸清宛卻增加了幾分農田穀場上的渾厚。字字透著對隱居田園的心向往,又隱隱流露出作為皇子對國家經濟農耕稼穡的重視。
不覺夜已深了,案上青色的竹節蠟已燃至最後一節。這種蠟燭是起初胤禛為了改變我的作息時間遞了折子請示老爺子,再由老爺子交了造辦處特意為我製的。半個時辰燃去一節,一般酉時燃起,當初蠟中還加入了竹葉和其它安神的香料,將盡時,我也該歇息了。好幾年了,我的作息從九三學社成功改作了三九胃泰,這種蠟燭卻一直專用下來。青瓷獸形爐內竹葉香已經燃盡,空氣中流動著些不知所措的意味。
從胤禛手中接回筆,對上一個默契的眼神。
低下頭,仔細在白瓷水缸中洗筆,嘴角已不覺向上彎起來。這個狀態真好,胤禛你多留一會兒吧……“禛哥哥,睡不著,咱們把這些裱起來吧。”
“這光太暗,桌上也要重收拾,咱撿個吉日白天再裱罷。”胤禛道,“早些睡,明日不是還要教學生麼。”
說罷拉我進了內室。
一覺安穩,醒來天色還早,在床上翻來覆去:不對,怎麼就覺著這麼不對呢。
披了衣服起床。一頁一頁細看著那二十三張耕圖。
整理妥當卷起二十三張耕圖出門。剛跨出圓明園的大門,一頭撞上往裏進來的萱離。我拉著她快步奔入竹子院,這裏除了胤禛,別的人都不會進來,而此時胤禛又入宮見老爺子去了。
“萱離你看!”也不等她開口,我急急地鋪開那些耕圖。
“這不就是四哥cosplay的耕織圖麼?”萱離掃一眼便道。
“你……確定就是我們都見過的那個《雍親王耕織圖冊》?”我抓著她的胳膊,瞪大了眼睛。
“是呀,你看,人一樣,提的詩也一樣。”萱離奇怪的看著我,“竹jj不是應該比我更熟麼?”
“這……這……這怎麼可能……”我像被凍住一樣,頓時僵在那裏。
萱離等著我的下文。
“這畫,是我畫的。”半晌,我道。
“什麼?……”萱離也一時無語。
“是啊……我怎麼就畫了這套耕織圖呢……”我喃喃道,“這圖,居然是我……”
一直以為自己可以身處曆史之外。如果我沒有生活在這個世界,那,我們見到的耕織圖,又是誰畫的?現在,那個人,又在哪裏?一切都變得無法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