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七年的上半年,緊緊圍繞著大行皇太後的喪儀與安奉這一核心事件展開。
孝惠安奉入孝陵地宮之後,老爺子命胤禛讀文告祭。
國家大事,在祀與戎。
五十七年,在某種程度上則是一個國家大事貫穿始終的年份了。
“欲寄愁心朔雁邊,西風濁酒慘離顏。黃花時節碧雲天。
古戍烽煙迷斥堠,夕陽村落解鞍韉。不知征戰幾人還。”
倚在清暉閣靠床的羅漢床上,捧著留保送給我的他的手抄本《飲水詞》,不知為何就翻到了這一頁。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不見有人還……口中念念,眼前鋪開了一幅沉重的畫卷。
廣闊的草原,一眼望不到邊的綠在眼前起伏。草地上點綴著黃的紫的小花,因為從來沒有見過,所以叫不上名字。
起伏被一條河割開,這應該是一條大河的上遊。河水靜影沉碧,讓人想起一支詞牌,叫“青玉案”,幹淨得叫人想跳下去算了。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它叫喀喇烏蘇河,是怒江的上遊。
可是為什麼,我卻有一種“浩浩乎!平沙無垠,敻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的吊古戰場的感覺?傷心哉!秦歟?漢歟?將近代歟?為什麼在這裏,我卻能聽到熟悉的滿語?
內容卻是與這景致那般的不相稱。
“著署理西安將軍事總督額倫特接上諭。”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一個男子低頭跪地。
“上諭:朕閱額倫特、策旺諾爾布陸續所奏,伊等並未相商,各自陳奏。此處既難議咎,而彼處亦難遵守。此一人雲,我如此具奏奉行,彼一人雲我如彼具奏奉行。事務舛錯,不能畫一,伊等俱係大臣,理應會商妥協,況相隔不甚遼遠。嗣後一應事務,著伊等同意相商,定議舉行——”
“臣額倫特領旨,謝皇上訓飭。”男子叩首回禮。
“色楞渡七義河已六七日,如何還沒有消息?”使節走後,那個被稱作總督的男子低頭在帳中踱步,焦急地念念叨叨。
“報——報告總督,前方仍不見色楞形跡!”一聲長報分明就是戰場了。
“報——報告總督大人,遇運米回人達爾漢伯克雲,運米來時先期遣人告色楞其人渡七義河,去六日無消息,近聞色楞自拜圖進發,且自七義河至拜圖山嶺險峻無路可通!”長報接踵而至。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沉沉更鼓急。
“報——報告總督,賊兵逼營!請總督速作決斷!”
“王汝載!”
“末將在!”
“命你領三百人速起兵擊賊,許勝不許敗!”
“末將領命!”
“報——報告總督,賊人從東南方向,兵分兩路,向我軍並進!”
“全軍聽令!”總督肅容而施令。“步兵作後隊,炮兵改前隊,嚴守勿出,槍炮齊發!”
槍炮齊鳴,白光紅光紛紛四射,濃煙滾滾。幾刻之內,一裏開外無有生還者,敵方潰不成軍,倒旗而走。
“追!”總督將旗一揮,帥氣地指往敵軍逃潰的方向。
“衝啊——”
“殺啊——”
身著盔甲的勇士乘勝追擊。山漸漸陡峻起來,溝路露出險狹的森森然。“止!前方恐有埋伏,撤!”
“報告總督,探子自前方獲一賊人,訊之雲賊酋托卜、齊都噶爾二人率兵四千由喀喇烏蘇河西小路薄我!”
“回營!”總督一聲令下。
“公?旺諾爾布,末將尋色楞渡河七日不見,然前方探得賊酋托卜齊、都噶爾二人率兵四千,由喀喇烏蘇河西小路薄我,末將仍渡喀喇烏蘓河,至狼臘嶺,如與色楞遇,合兵進擊,否則相機而行。然據探得軍情,敵眾我寡,請公速率兵來應……”昏燈黑帳,總督在燈下奮筆疾書。
“報——報告總督,前方已獲色楞消息,色楞孤軍深入,在喀喇烏蘇河駐紮!”
“報——報告總督大人,前方賊人來襲,侍衛色楞自行率兵迎敵!”
“什麼?!”循著聲音望過去,我才看到那個被稱為總督的青年,濃眉大眼,麵部棱角分明,本來白皙的皮膚如今抹了一層了高原的痕跡,蹭的一下站起來,大手啪的一下拍在劍柄上,又死死牢牢的握住。顫抖的手臂分明透露出發怒的情緒。他控製住自己的聲線:“去喀喇烏蘇河!”
那條玉帶一樣的河邊,是一支清軍,為首的,是一個有著傲慢的揚起的四方下巴的男人。呼喇!啪啪!這個男人向總督行過禮之後,單膝跪地,驕傲地報告自己的戰績:“此番犯我之賊人被我軍盡數殺之!”
英俊的總督放心的吐出一口氣,又略帶擔心地頷首。他環顧四周,繼而開口道:“汝軍所駐紮之地,近河設營,僅據小山,四麵受敵,當年劉玄德便是因為靠水設營而被陸伯言火燒聯營七百裏,今日怎可再蹈覆轍?不如還軍渡河營於對麵山上。”
“靠近河邊,方便軍士們取水;屯軍小山,居高臨下勢如破竹,如果賊人來犯,定當殺他個片甲不留!”
“此處山小,若是賊人截斷水源糧道,圍山放火,將如何是好?!你我將置三軍將士生命於何地?!將置大清疆土於何地?!置皇上重托於何地?!”總督義憤填膺。
“我乃皇上欽點之一等侍衛,身經百戰,怎會有差!”那個男人輕蔑的一笑,“哈!總督大人如此阻撓,是怕我色楞此戰大捷,到時總督不好向皇上邀功了吧?”
“色楞!……”總督憤憤然吐出一句,“豎子不足與謀!”
憤怒地跨上坐騎,一聲嘶鳴之後,揚鞭策馬。
……
繞著小丘一周,馬嘶風急,或許這個侍衛是皇帝欽點不好得罪,或許總督認為自己戰爭經驗不足,終是勉強合著背水屯兵山上。草原上的夕陽紅而圓渾,映著碧玉的喀喇烏蘇河,像綬帶上一滴濃稠的血。漸漸浸入綬帶裏麵,進入黑夜。
天亮了,仍是起伏不太顯著的地形,卻是風卷黃沙,戰旌在沙塵裏呼喇喇地作響。大隊的人馬在平地上聚集,似乎在等待主將的發令。
一個身著戎裝的白麵書生高傲地騎在大紅馬上,露出不屑的一笑:“丞相何故多心也?量此山僻之處,魏兵如何敢來!”(1)
左後方一個憨厚的男子,大約是副將,謹慎道:“雖然魏兵不敢來,可就此五路總口下寨;卻令軍士伐木為柵,以圖久計。”
書生不屑:“當道豈是下寨之地?此處側邊一山,四麵皆不相連,且樹木極廣,此乃天賜之險也:可就山上屯軍。”
憨厚男子苦勸:“參軍差矣。若屯兵當道,築起城垣,賊兵總有十萬,不能偷過;今若棄此要路,屯兵於山上,倘魏兵驟至,四麵圍定,將何策保之?”
白麵書生仰頭大笑:“汝真女子之見!兵法雲:憑高視下,勢如劈竹。若魏兵到來,吾教他片甲不回!”
我大驚,這,不就是那出“失街亭”?!雖說自幼熟讀三國,可這本最愛的小說,自進了大學之後便再未翻及,如何今天突然又見得?……不對,疑惑間我突然想起方才草原上那出……糟了!可我一聲也叫不出來,動彈不得。
眼看著地麵上王平試圖說服馬謖:“吾累隨丞相經陣,每到之處,丞相盡意指教。今觀此山,乃絕地也:若魏兵斷我汲水之道,軍士不戰自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