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七章:正大光明(1 / 3)

元旦,雍正元年的元旦,本應是新帝新年新氣象,卻由於老爺子的離世,讓這個本應欣欣向榮生機勃勃的日子,顯得有那麼些壓抑,又與這個辭舊迎新的日子十分的不協調。

沒有爆竹,喜樂,慶典,就連覆蓋大地的白雪也不讓長城內外呈現銀妝素裹分外妖嬈,增加的隻是更深切的哀思。新年過得並不像過新年。

除夕,太後、皇帝、皇後、十四、萱離、我,一起吃年飯。

太後並不希望在辭舊迎新的時刻出現家庭危機,完全不像王朝裏演的那般那麼不會做人,淨往掃興處攪。隻是倔強不情願卻又不得不配合著。

輔仁還是那樣端莊的微笑,帶著一絲先帝崩逝的哀婉,卻是努力地讓這個小小的家宴能夠不那麼抑鬱。胤禛也很細心地,始終避開“朕”這個自稱,一直用“我”。

十四已然暫時的安定下來,不知道萱離是怎樣□□他的。雖然仍是一股不服的勁兒憋在體內,但至少樣子上對老媽是畢恭畢敬,對胤禛也還算是文明。

這個時候,其他年長些的兄弟們在家過年的,想來是全心全意無比鬱悶於今後將長期生活在四哥或者四弟的統治之下,絲毫不會去想念永遠離開自己的阿瑪;年幼的孩子們,則是全然處於失去阿瑪的悲痛裏,心無旁騖。

我素來不善於主動引導宴會氣氛,隻是五味具在地微微保持了些笑意在臉上,看他們行動,聽他們說。偶而答上一兩句,和萱離盡量把話題往孩子們身上引,譬如孩子們是祖國的花朵社會的棟梁,譬如弘明弘暟和弘曆弘晝是如何友愛相處,譬如弘晝那位個性的先生,譬如弘明和他的小家庭……

這個時候,太後還能夠舒心沒有雜念的笑一笑,流露一點點出留戀塵世的意味。

這個除夕,過得真是累。

今夜皇帝要去皇後那裏。於是在胤禛和輔仁離去後,我尷尬地和萱離、十四留在我留下來陪太後。

萱離很坦然地接受這個新皇帝,但猜想她還是有那麼一點好奇老爺子臨終的意思到底是什麼。隻是到現在,我們始終沒有找到單獨說話的機會。

“丫頭,這裏沒有別人,你和額涅說實話,先帝爺臨終前,將大位交給了誰?”德妃拉著我的手,握得緊緊的,不容我撤出,眼緊緊地盯住我。“過了子時,就是雍正元年了。這個困惑我一定要在先帝的年月解開。”

我無助地看向萱離,她正緊張地看著我。十四則看向地麵,嘴角泛起一絲不屑的笑。我轉過頭來,看向德妃:“皇阿瑪從來將立儲一事看得比天重,不到最後時刻,是決不將儲君人選透露。兒臣,皇阿瑪駕崩時,兒臣不在皇阿瑪身邊。”

“也就是說,這事再沒有證人咯?”

“不,顧問行、隆科多都在場。”我說。“之前皇阿瑪召兒臣與禛哥哥進見。說了一會兒話,皇阿瑪便睡去。此時九哥在外間吵得厲害,大放厥詞,口口聲聲稱自己有天子之相,兒臣怕影響皇阿瑪休息,對皇阿瑪養病不利,便出去管教九哥。兒臣擔心兒臣轉身後九哥又瞎鬧,在場的又沒人能管的住他,便一直在那間屋子裏呆著。不想,再見皇阿瑪時,已是先帝了……”

“按先帝召見你和皇上來看,意思是要傳位給當今皇上……”德妃沉吟著,繼而追問。“可為什麼這宮裏盛傳著,先帝爺是要傳位給你十四哥?”

“皇額涅可是從宜妃母那裏得到的消息?”我反問。

德妃不語了,我繼續道:“宜妃母可是九哥的親額涅啊。九哥在皇阿瑪病重之時不孝不恭;皇阿瑪駕崩之後,又一次又一次攪亂隆科多宣旨,阻撓新君登基。一切圖謀失敗,而八哥又早在皇阿瑪處失寵,風頭正勁的十四哥自然而然成了他下一個獵入目標。若成功,則他方便享福、作歹;若失敗,十四哥成炮灰——謠言中對四哥威脅最大的是十四哥,逼著四哥壓製十四哥,自己則躲得遠遠的,企圖看十四哥身敗,四哥名裂。皇額涅,四哥和十四哥都是您的孩兒啊……”

“你先下去吧……”德妃歎了一口氣,修長而蒼老的手指揉揉太陽穴,“頭疼……”

“皇額涅您不要緊吧?”雖然知道大約是她在理清思路時的借口,卻仍然習慣性地問問。

“我累了,要早些安置了。你們都跪安吧。”老人家疲憊地說。“允禵你留下。”

退出門之前,我聽到德妃稱十四為“允禵”。

“竹jj為何不說實話?”萱離用英語問我。“老爺子一定告訴過你傳位給誰的。”

“我不知道曆史上有沒有人告訴德妃真相……”我低著頭,覺得對不起胤禛。“我不知道德妃聽到這個消息後壽命會提前結束還是延長。”

“果真是四哥?”萱離猜測著問我。

“是他。”我說。“不過老爺子還有話說,如果十四在京的話,就難說了。讓他倆爭去,看最後誰爭贏了,或者被他看上了,那就給誰。”

“隻是老爺子沒有算到自己生命終結得這樣快。本是看似公平的一個方式,竟是對另一個人完全不公平了。”萱離歎道,“天意如此。”

“十四哥若是拿出初入西北的那個勁頭,是能成為一個好皇帝的。”我也歎。“隻是受九的毒害太重。後來在西北的日子,似乎並不是安安穩穩地辦事了。”

萱離枕著手臂道:“其實,若是十四因為九的那把勁兒當成了皇帝,後果也不會多麼的美妙。若是十四有意奮發,必然會像四哥那般刷新吏治革除時弊,就不可能不觸動九的利益集團。到時候,九一鉗製,十四動也名裂,不動也名裂。不管誰作皇帝,這個時間段的皇帝,總逃不過罵名的。”

“罵名是輕的,重的是兄弟參商椿萱永離……”我歎道。

“若是十四繼位,稍稍好一點的,可能就是八和九不那麼淒涼了。這個世界的爭鬥本不與我們相幹,落得什麼結果,我心裏都是坦然。”萱離道,“隻是看著這樣的十四,唉,一天比一天頹廢,或者間歇著癲狂,不好過……找不到從前那個單純(1)的十四了。”

“我不想成為十四哥的對立麵。”我心頭一酸,緊緊跟著胤禛這個核心,日後怕是要失去很多東西。“更不想看著他那樣頹廢下去。”

“他在西北時,沒有對不住你吧?”我問。

“有什麼對得住對不住的。”萱離道,“第一次回京便巴不得天天唱《在那要遠的地方》了,第二次回西北怕是夜夜唱《康定情歌》吧。”

“切,胤禛那些日還不是成日往年mm那裏去。”我說得不鹹不淡,心裏還是不大痛快的。

“年mm是自家人,名正言順啊。那個青海姑娘,可不知道是哪方勢力塞給他的,他倒好,心安理得接受。”萱離嘟囔著,“若隻是生理需求也就罷了,回到家了還時不時跟我提一提要把那姑娘接過來。好像我真的一點都不在乎似的。”

“那哪兒成啊,豈不是坐實了日後四哥對他的那樁罪名麼。”我道,“隻是,若當真僅僅是生理需求,你又該怨念人家無情無義辜負了人家青海小姑娘一片單純的真心。”

“你們說什麼呢。”十四快活地湊過來。

“十四哥,新年新氣象!”我仿佛什麼事也沒有道。“你還欠我們一出《桃花扇》呢!三年後吧。”

說完,唯恐這句話被某躲在暗處的禦史記錄下來,判我個居喪期間作樂。

也不知這一步走的是錯還是對,日後的曾靜案會不會就是因為我今日的沒有辟謠而造成的謠言肆虐?疲憊不堪回到養心殿經西暖閣進入後部的臥室,在太監宮女們忙忙碌碌地伺候下,我洗漱安置。阿棣阿棠已經放出嫁人去了,撥給我的是從前老爺子在時曾經服務過我的人。

這張床放在龍床西側的室內,規製與龍床所在室宇東側的燕禧堂那張後妃用床相同,隻是衾褥不是大紅色。是金黃色,後來被我強烈要求換成比較安神的嫩黃,繡著竹枝與梅枝,樣子是我自己畫好,然後胤禛交十三送去內務府要皇家織造們做來。

睡夢中,我看到胤禛,身穿明黃色的朝服,頭戴黑皮冬朝冠,佩帶朝珠,跪在紫禁城至高的太和殿前,迎接地平線上第一縷陽光。遠方,一輪紅日從平原上升起,照耀著整個中華大地,包括西藏、包括青海、包括庫頁、包括西伯利亞、包括琉球。卻不知何處響起了悲愴的楚歌:“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清!朗清!”睜開眼睛,胤禛?

“幾時了?”不對啊,若是寅時,西洋鍾會報時啊。

“剛剛醜刻,我方從翊坤宮(2)回來。”胤禛道,我坐起來,看清他衣服已經換下。“清兒若是不困,起來陪朕走走?”

“嗯,好。”我正要掀起被子,卻被他壓住。

“別涼了。你先等著。”胤禛說著便拍拍手,一個小太監進來打了個千兒。

“給長公主更衣。”胤禛道,“朝服。”

“嗻。”

“做什麼這麼正式?”我訝異問。

胤禛投來詭秘的一笑。之後便列隊進來一串太監,捧著分別盛放朝服、朝冠、朝珠、襯裙、裏衣、領約、金約、耳墜等等麻煩物件的托盤,跪在我床前。

我起身,胤禛攔下要給我換衣的宮女,又對那一幹人道:“放在桌上,你們先退下。”

“我一個人穿不好。”我訥訥道。

“現在是兩個人。”胤禛一笑,“起來。”

“朕也要更衣。”胤禛拖著我進了他的那間臥室。指著擺放整齊的托盤對我笑道:“該你了。”

除去身上的常服,朝服的配件一件一件穿。帽子帶不上去了。

“你低下來一些!”我抱怨道。

胤禛含喜地低下身來將就我。

“若皇阿瑪是堯,朕就要努力成為舜。你,是堯的女兒,那便是舜的……”胤禛故意停滯並拖長了聲音且構成了一個省略句。

我將他的朝帶狠狠一勒,瞪他一眼道:“你少來!好了,咱們走吧。”

朝帶勒及的衣服底下空蕩蕩的,瘦削到讓人心疼。停滯間,胤禛拉起我的手,大步踏出門。

外麵雪已經停了。

我不知道這座空蕩蕩的皇城,大雪覆蓋,草枯木凍,還有什麼地方好去。但是這樣的兩個人,長夜漫漫,總要找些事做。

“皇額涅總是拗著我。”一路沉默後,胤禛低聲一句:“好像我就不是她兒子似的。”

我的手指動了動,輕輕摸了摸他握住我手的小爪。

“我不知道十四弟為什麼就那麼牽動皇額涅的心……”胤禛一反平日的強硬,。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無奈地搖搖頭。

“總覺得十四福金有那麼些特別。”胤禛道,“總覺得你們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不屬於我們這裏。”

“哈哈,玩笑吧?我們是仙,是妖,還是鬼?”我信口打了個哈哈,扯開話題。

“萱離是個好姑娘。”胤禛沉默半晌道:“我怕終有一日胤禵會連累了她。”

“胤禛……”我心一緊,停下步來握了他的手。

“你放心,無論胤禵做了什麼事,朕不會遷怒萱離的。”胤禛擰著眉頭道:“胤禵要是做錯了事,朕也會設法保全……”

我搖搖頭:“政治糾紛本沒有對錯的。”

“那朕,隻能讓他不要攪在糾紛中了。”我聽得心一凜,總覺得這話有哪兒不對勁。

舉目一看,不知不覺,我們已經走到了太和殿,站在了紫禁城的至高平麵。

和胤禛並肩站在太和殿外依憑著冰涼的漢白玉欄杆。很冷,我不由得往他那邊縮了縮。聽到淺淺的一聲笑,透著得意。

胤禛俯瞰著太和殿一下大雪覆蓋的殿宇,俯瞰著尚在睡夢中的他的臣民與河山;流露出愛戀與憐惜,仿佛睡夢中常常見到的他在一旁看著睡夢中的我。

如果,他的兄弟們願意做他的臣民,他會流露出這樣的憐惜的。

然而,有人選擇的是對立麵。

我仰頭看藏青色的晴好的天空。那是他們朝服的顏色。

繁星。胤禛,二哥哥,胤祉,胤祺,胤祐,胤禩,胤禟,胤礻我,胤裪,十三哥,十四哥,胤礻禺,胤祿,胤禮,胤衸,胤禝,胤褘,胤禧,胤祜,胤祁,胤袐,你們,又是哪一顆星呢?

東方露出了魚肚白,胤禛迎向曙光。拉著我跪下。

“臣,愛新覺羅?胤禛,向上天起誓:臣之一生,無論長短,無論毀譽,無論健康與疾病,都將獻給臣之國家與子民。(3)”在朝陽的第一道光芒刺出地平線的時刻,胤禛莊重地起誓。

我忽然明白胤禛朝服的用意。

這是雍正王朝的第一縷晨光。胤禛是這樣迎接他的時代——他的雄心他的能量他的慈愛他的柔情,將像這紅日一樣普照著中華大地,北至貝加爾湖,南至安南,東至勃、黃、東海,東北至庫頁島,東南至台澎金廈釣魚島,西至準噶爾,青海,西藏!

站起來,我麵向他跪下,不顧他的吃驚,我學著他的莊重與嚴肅:“臣,赫舍裏?朗清,向上天起誓:臣之一生,無論長短,無論毀譽,無論健康與疾病,將獻給愛新覺羅?胤禛,獻給他的國家,和人民。”

太和殿前,晨光震懾得萬籟俱寂。

眼框承受著來自天與地的巨大壓力,淚水在裏麵呼之欲出。

一雙單薄而有力的臂膀接住著我的雙臂將我扶起,抬頭對上胤禛信任與自信眼神。奪眶而出的時刻,胤禛把我緊緊抱住,氣息溫暖穩重。埋頭在他懷裏,享受著晨光,吸收著被他溫暖過的新朝的空氣。

晨風徐徐從南麵吹來,夾帶著溫暖和濕潤。

“勉詠南薰曲,多慚繼舜琴。(4)”胤禛帶著微笑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時聞楚狂歌,莫憚革堯政。(5)”我抬起頭,撫摸著他朝服上精繡的龍紋,接話道。

“子時,朕帶輔仁來這裏,她說,‘莫耽子夜歌,勿忘延堯聖。(6)’”胤禛笑道。

“比我對得工整。”我慚愧道。

“你倒還是是野心不小。朕都頒過旨了,三年不改父政。”胤禛笑嗔:“想要朕第一日就言而無信?”

“哼哼,我才不信。”我笑著反駁:“一些弊政看你忍得下去!”

“……”胤禛低下頭,沉默了。眉頭又皺到了一起,想要伸出手去撫平才好。

“你是皇阿瑪說的那個堅固可托之人。”我仰頭看向他說,“皇阿瑪是想看到你能大刀闊斧開辟一個新局麵的哦!”

“若皇阿瑪是堯,那你就要作舜。”耳畔回響起老爺子彌留時的話語,想了想,鼓起勇氣不避狗血之嫌說,“輔仁額雲是女英,我就作你的娥皇。”

胤禛一怔,抱住我的雙臂顫動了一下,轉而更加沉實。低下頭,用最柔軟的地方撫摸我的額頭,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那片柔軟又撫摸上我的唇……

“該去壽皇殿給皇阿瑪行禮了。”胤禛道。

“我也是……”我低下頭。想踢小石子,可是太和殿廣場上沒有。

出神武門,入景山,看見老爺子的梓宮,眼淚忍不住再一次掉下來。

由於取消了升殿受賀,上午的時間便陪胤禛在養心殿。我分類整理好奏折的空當,胤禛一口氣連寫了十一道上諭,分別發往各總督、巡撫、督學、提督、總兵官、布政使、按察使、道員、副將、參將、遊擊、知府、知州、知縣。根據他們的職位與責任的不同而進行不同的訓戒,要他們好好幹活好好為人民服務為國家出力為君主效勞,不許貪汙不許腐敗不許徇私不許枉法。這些文字早在二十世紀時便能背誦如流,如今看到那揮灑的墨跡,仍怦然心動。字裏行間洋溢著他熱切希望國家吏治立馬一清的單純氣息。

差不多到了時候,和胤禛一起去皇太後宮問安。

鬱鬱然,回宮。

對胤禛來說,給他老媽請安真是世界上最鬱悶的事情,還不得不每天都去,晨昏定省。

“皇額涅……難道朕就不是先帝和您的兒子麼……”胤禛一路頹然,從登極以來,已經不知是第幾次重複這句話了。撐住紅牆,慢慢地蹲下去。

“皇上!皇上!”蘇培盛慌忙去扶,張皇著四顧對隨行小太監嚷道:“傳太醫,快傳太醫啊……”

胤禛擺擺手,示意不要聲張。

“沒什麼大礙的……”卻氣息羸弱。

“一會兒還有朝鮮人來表賀,皇上要撐住啊。”我示意蘇培盛讓開,自己過去攙扶住他,沉聲道。怎麼可以讓棒子們看胤禛的笑話?剛登基就氣息紊亂。“停下來歇會兒,別著急。慢慢的呼氣,吸氣……站起來……下蹲……”

“走吧。”胤禛最後緩緩站起道。抬了抬右臂,示意我過去扶著。

說是扶,其實胤禛是在自己走,沒有任何重量壓在我手臂上。我側過頭看向他,眉略蹙,英俊的鼻梁堅毅地高挺著,嘴唇緊抿,稀疏的胡須略微抖動。太監們以為主子沒有事了,都欣喜起來,走路都掛著笑——畢竟下午可以看傳說中的高麗棒子。

堅持到了養心殿,想讓他在榻上歪會兒。便屏退旁人,關了門窗拉了窗簾。

不想胤禛猛地抱住我,埋頭在我肩頸處。沒有痛哭,沒有低泣,隻是埋在著頭。

我手足無措地任由他抱著,呆立在那裏。等著他的呼吸由急促變為平緩。

等他抬起頭,我隻看到了一個透著大清帝國莊重威嚴的君主。

這個君主落落大方地收下朝鮮人表賀的禮物,又按例給他們賞賜。蘇培盛還告訴我,皇帝一笑一抬手間,華麗地流露著大清帝國的威儀與柔遠並施。隻是由於喪期而沒有設宴招待他們,我強烈感覺朝鮮人會因此而深感沒麵子並日後大肆攻擊胤禛,先自我汗一把吧……

胤禛接見朝鮮使節的時間,我在養心殿西暖閣整理奏折。送過來的密匣,我都有鑰匙打開。本來是打開瀏覽後按照內容和我所認為的緊急程度分類,讓胤禛按照急緩的先後順序披覽。隨著發現胤禛批折子時性子不那麼穩定,便改按愉悅與鬱悶,穿插著給他看。

夜間,胤禛批折子,我去沐浴梳洗更衣。去禦膳房偷點心吃時聽幾個當值的宮女私下帶著花癡的神情小聲議論:“當今皇上真是儀表堂堂!”“皇上的聲音真好聽!”“日後嫁人就要嫁皇上這樣的!”還有一個低著頭,沒有說話,隻是羞澀而自我臆想地笑著。

“噓——噤聲!皇上也是由得你們議論的?”一個姑姑狀的宮女嚴厲地喝斥住。

我心裏喜上來,胤禛這麼令人著迷。忽而又無端地絞起來,有人喜歡胤禛,那個羞澀笑意的宮女,長得不錯啊,而且和我風格不一樣,胤禛會不會看上她……躺在浴盆裏悶悶地撲棱著水,撲棱爽了,不瞎想了。穿衣服,回宮。

“這麼晚了,你們怎麼不上裏邊伺候著?”

回到養心殿,在西暖閣門口,我看見蘇培盛,便問。

“長公主,皇上批折子時,除了您,沒有宣詔,誰也不讓進。”蘇培盛躬著身子輕聲回答。

“唉,萬一睡著了著涼怎麼辦!”我憂慮的歎了口氣推門,這才大年初一啊。

跨過門檻,入西暖閣。見胤禛倚著榻,果真是睡著了。手上拿還著本子,想來是批累了,每日這麼大幾千字的寫,加上情緒不好,昨天又一宿沒睡,誰撐得住啊。還好被子是拉上蓋了一角的。

走近些,才發現那不是折子,是本《左傳》,剛剛翻開幾頁。

我笑笑,還真是過年,今日倒有閑功夫看這個,還從頭看呢。湊過去剛想抽出來,好將他手放進被子裏,卻被幾個字電在那裏:

“夏五月,鄭伯克段於鄢。”

戰兢著抬眼,昏燈下,胤禛麵容瘦削,眉頭緊蹙,眼角還閃著殘留的淚。

“鄭伯克段於鄢”講的是(呃,熟悉這段的大人就請跳過繼續下文以節省時間吧)春秋時期鄭莊公出生時,他老媽薑氏是在睡夢中臨產的,生的時候還難產,受到不小的驚嚇,因此給他取名“寤生”,討厭這個兒子。後來她又生了一個兒子,就是後來的共叔段,這次生產卻很順利。因此薑氏非常喜歡共叔段。按照古時的宗法製,立子以嫡不以長,立嫡以長不以賢,用《公羊傳》上的話來說,就是“立適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桓何以貴?母貴也。母貴則子何以貴?子以母貴,母以子貴。”他們的老爹鄭武公按照這一製度立了寤生。薑氏幾次請求立她喜歡的共叔段,被拒。公羊傳上說“隱長又賢,何以不宜立?”

莊公繼位以後,薑氏偏心,讓共叔段,莊公以製邑地方險要,為弟弟安全著想為借口不許,之後在薑氏的不斷磨蹭下讓共叔段住到了京邑。共叔段倚恃老媽的偏愛有恃無恐,在京邑居家行動大膽逾製,大夫祭仲勸諫說共叔段如此放肆將使王位受到威脅不堪重負。莊公以老媽想要這樣自己沒啥辦法為由暫時將就過去了。祭仲說:“薑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莊公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莊公腹黑,早就看出了惡態,但他要等,等敵人自取滅亡。等敵人過分到天怒人怨的時機才去剪除。等到共叔段不斷擴充勢力以致反叛,薑氏為他作內應,打聽好共叔段的襲京日期,莊公方覺時機已到,命子封率軍討伐京地。京地軍民紛紛受到呼應一起bs共叔段的反叛行徑,共叔段逃到鄢地,莊公就派人討伐鄢地,五月二十三日,共叔段流亡國外,投奔共去了。(汗,這麼寫起來怎麼像個政治犯投奔□□似的……)

之後莊公將不懂政治的老媽放逐到穎地,發誓說:“不及黃泉,無相見也!”之後莊公大悔,鄭國一個大夫穎考叔獻計莊公,深挖遂道,挖到有地下水的深度再轉橫向,讓莊公與薑氏於有地下水的隧道中相見。

握得不甚緊,我可以輕輕將書抽出,而胤禛沒有醒。

正待翻看,卻掃見在“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於武公,公弗許。”行間有批語:“公羊傳雲:‘隱長又賢,何以不宜立?立適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桓何以貴?母貴也。母貴則子何以貴?子以母貴,母以子貴。’”

我看得心頭一酸。胤禛,原來從繼位起就一直在乎這個傳位之事的。好不容易給聖母皇太後爭了一口氣,老媽卻不買他的賬,覺得這口氣應該由她小兒子爭來才心裏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