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七章:正大光明(2 / 3)

再翻,又見“遂置薑氏於城潁,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左側,有朱筆重重的圈的紅跡,又有朱批:“莊公尤能大遂之中其樂也融融,武薑尚可大遂之外其樂也瀉瀉,母子如此,亦幸矣哉!人心不古,人心不古……”

紙上的朱字被一滴滾燙的液體暈開。

以前在他府上住著,每日泡書房,大學的習慣改不掉,看書必寫眉批——圖書館的用鉛筆,若是自己的書,還用紅色水筆,自謂之曰“朱批”以過過手癮——不想胤禛也愛邊看書邊抒發強烈的感情(想來他在朱批上噴薄,還真是大有年頭了)。久而久之,便習慣了和他拿著筆你一句我一句的在書上胡評。(7)

我取一支筆,蘸上藍料,在“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誌。”的“不弟”“如二君”上重重畫了幾個圈,寫上:“公羊曰:‘何以不稱弟?當國也。其地何?當國也。’”又畫上“失教”“鄭誌”,寫上:“榖梁曰:‘段失子弟之道矣,賤段而甚鄭伯也。何甚乎鄭伯?甚鄭伯之處心積慮成於殺也。’‘猶曰取之其母之懷中而殺之雲爾,甚之也。’慎之,慎之……”將書頁打開,平放在案上。

莊公那時年代早,中原地區地下水資源豐富,稍稍挖掘,便有井水、泉眼,如今的北京雖比三百年後的地下水資源豐富,但畢竟帝母失和是醜事,挖個地道鬧得紛紛揚揚,是胤禛所不願的。更甚者是,即便挖了地道,及了“黃泉”,以太後的性子,仍是不會買這筆賬的,反而覺得這樣更加丟臉了。德妃倔強,對一個人有成見之後,他做什麼都是壞的。

我想了想,又拿起筆,本想寫上“祖訓後廷不幹政,雖有武薑之心,喜無武薑之勢。”想了想,,落筆卻為“且思虞舜事。君得父愛,幸舜倍矣!”(8)一百多年後那個控製了中國半個世紀的女人,也是熬到了太後才翻身的。德妃雖無她那般野心,但對兒子的控製欲還是在的。若一旦依了這條,稍有放鬆,很容易就真成莊公對共叔段欲擒故縱,很容易導致日後不得不殺戮……蠟燭爆一聲,我突然一個激靈。放好筆和書,才發覺雙手冰涼。

看看鍾,該睡了。隔著案在榻的另一邊側身躺下,有些冷,便蜷起來。

漸漸的,不冷了。

睜眼時,被子在我身上,翻身起來,蠟燭已經換過了新的。胤禛正正襟坐在榻上處理那些堆得如小山的折子。

那便不去打擾他,躺下繼續睡。

“咳——嗯——”胤禛故意清了清嗓子。驚得我睜開眼,從榻上彈起來。對上他不懷好意的笑,笑得我一愣一愣的。

“你折優?炅耍俊蔽椅省?

胤禛舒展著四肢,拿一個亮閃閃的東西對我晃晃:“喜歡麼?”

“什麼東西?”我奪過他的手。

“朝鮮國貢來的銀鏡。”胤禛道,“送給你。”

“朝鮮的銀礦可是相當豐富啊……”我感歎,然後陰笑著意味深長地看著胤禛。

胤禛領會地奸詐一笑,拿朱筆在我額上一點:“朕會加大和他們的貿易的……”

我躲閃不過,被戳個正著,趕忙拿了鏡子照。卻照見一個大花臉:

左側拿朱筆寫著“榖梁”,右邊拿藍筆寫著“左氏”。眉心還一顆朱紅。

這個胤禛,居然趁我睡著……我瞪著鏡子裏,又轉過頭瞪著胤禛。也不管哪支是禦用的哪支不是禦用的,抓起筆,蘸著朱砂就撲過去。胤禛猝不及防,被壓倒在榻上,笑得掙不開。我抓著筆一頓胡抹。

額心朱筆寫一個“王”,兩頰墨筆畫上竹葉狀的胡須,太陽穴一邊一枝墨梅,鼻尖一朵盛開的大紅菊花,下巴上重重的加幾筆髭須……筆支著下巴,思索著還有哪裏可以下筆。

“朕、朕、好清兒,饒了朕吧!”胤禛委屈地告起饒來,“朕隻是想告訴你,朕心中如何想的啊……”

“……”我看著鏡中左邊的“榖梁”。《榖梁傳》上bs莊公欲擒故縱不教而誅。左邊,是心髒的方位。

盯著雋秀的字跡半晌,噗哧笑出來。回望胤禛。大眼對大眼,花臉對花臉,都笑了。笑得有些苦澀。

“還有半個時辰朕該上朝去了。”

我瞪了他一眼:“你叫我怎麼出門!”

“可你總不能叫朕就這麼出去吧?”胤禛兩手一攤。

“那怎麼辦……”我呆了。

“你臉上的比較正經,屈尊長公主伺候一回朕咯!”

啥?要我給你洗臉?哭死。我會把你的臉當搓衣板的。突然想念起榮憲公主來……

“咳。”我硬著頭皮開門,探頭對蘇培盛道:“我和皇上賭書賭輸了,教人將盥洗的呈上來。擺在地上,一會兒我自己拿。”

也不待他說聲“嗻”,我疾速掩了門。

折騰好半天,胤禛臉上終於幹淨了,可我卻是楊絳奶奶所說的吃墨深的皮膚,簡直要洗掉一層皮,還有明顯的墨印。

怨念地目送胤禛吃吃笑著出門。

不想散朝後胤禛居然把八、十三、張相、馬齊、朱軾他們都叫進養心殿議事。見了我,才突然露出一個“糟糕,我忘了!委屈你一下……”的表情,氣得我飆也發不出來。

胤禩低著頭,神情緊張的進屋,沒注意看我。十三挺得筆直而嚴謹,看見我,忍不住壞笑無聲。張廷玉看到我,楞了一下,目光流露出善意的笑,我也微笑看著他。白潢、朱軾和馬齊恭順地躬身進來,也沒有看到我。放心了,被張相看見,不要緊……

待胤禛坐定,給諸王大臣賜過座,胤禛道:“好,你們說。”胤禛道。說什麼?這有一搭沒一搭的,啥主題?我疑惑地看向張相。他並沒有看我,也沒有任何說話的意思。隻是恭敬地低著眼睛麵向皇帝。那日在老爺子的喪禮上,張相一身縞素,也是俊朗的。那時候他被胤禛專門拔為禮部尚書。那日清晨,北風卷著幹燥。看到他在不遠處的牌坊下,我走過去,欲言,又止。那個中年的男子,那句溫文恭讓的“長公主,節哀”,純熟地道的滿語,聽得我心頭湧動,喉頭湧甜,一口血就要湧出來。當然,後來,隻有淚湧出來,這個桐城來的漢族文人,在宮城的後麵,和另一個漢人(我的戶口本上是漢族),說滿語。眼前這溫文爾雅的男人,不會回到家便對老婆抱怨這個老爺子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大過年的走吧?……

哀思被切斷,管理督察院的朱軾先發話了,為的是以往戶部發往各省贍養老人的銀兩,都有不同程度的克扣,被地方官員私自侵吞。

想來胤禛是早就清楚其中的齷齪,也沒有見太生氣,隻是看向張廷玉,和顏悅色:“衡臣啊——你是朕新調任的戶部尚書,先帝在世時,就時常稱頌你。可不要讓朕失望啊!”

這語氣聽得我一身雞皮疙瘩的,當著這麼多人在,胤禛對張相流露出這麼熱切的期望與愛意,肉麻啊!我尚覺如此,其他人又怎麼想!瞥向八,隱忍低頭坐在那裏,一句話也沒有說。十三、白潢仍然時麵不改色,什麼都聽到了,又什麼也沒聽到。這兩隻真是老鳥了,白潢在康熙間朱軾流露出對新任戶部尚書的期待。張相卻是萬分地不自在,站起來謙詞著。

“md,

太假了!”我看不下去,移開視線在心裏暗暗不爽了一句。卻正好目光移到胤禛身上,看到他越發欣喜地看著張相的謙恭。“真惡心!作人啊作人!”我再次暗罵。胤禛怎麼真有這種神情!這叫我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皇上,”張廷玉道,“臣理戶部之後,查得先帝大喪期間的幾樁錢糧奏銷數量並不屬實。其中工部、京通倉場、禮部等緊要部院,以及地方各正項錢糧之外的花銷奏報,多處存在舞弊之處,依戶部的條文,仍是準許奏銷的……”

當時總理事務的人有八,十三,馬齊,隆科多。在各人管理重點上,十三管賬,馬齊管文書,隆科多管人事,八管工程基建公共設施項目(9)。這奏銷上的情弊,八以及他的黨羽們的動作,占了多數。

胤禛一眼也沒有去掃八,緊盯著張廷玉一開一闔的薄唇,火就像要噴出來。強壓著胸腔內的氣壓,胤禛狠狠道:“先皇在世之時,命朕清查京通十三倉,這錢糧的空子與肥油,朕可是看得清楚著!朕不是養在深宮的皇帝,也不是衝齡繼位的幼主!朕是洞察世事四十年的雍親王!這奏銷一事,戶部就不要再管了。朕另立衙門!立於六部之外,由朕直接管轄。怡親王,那克出(滿語“舅舅”,四哥稱隆科多),朱軾,白潢,嚴格審核一切錢糧奏銷事務,稍有異樣,一律駁回!詳細方案你們細商,半月之內呈遞上來,朕再審理。”

胤祥,隆科多,朱軾,白潢。張相屬戶部人員自不可在內,馬齊年邁不理此務。八屬理藩院,年富力強,被隔離於審計部門之外,很明顯,胤禛是有針對性的。再瞥一眼胤禩,仍是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低著頭,順著眼。

“若無他事,跪安吧。”眾人跪安離去時,胤禛的目光緊跟著八。

“朗清。”等一行人退下,胤禛叫我,是公事公辦的語氣。

我邁上一步,低頭拱手答:“臣在。”

“朕的《楞伽阿跋多羅寶經》,放在潛邸忘帶回宮中,你往潛邸一趟將其取回。書房書架位置,隻有你最清楚。”胤禛道,又緊緊補充一句:“將路上見聞,詳細奏來。”

“嗻。”我拱手低頭。這後麵一句,怕才是真正要緊的吧。

路上,嗬嗬,這路上還有哪裏呢,國子監?廉王府。

策馬出午門,往東,往北。

經過廉親王府東書院時,圍牆裏一通貴重器物碎裂的聲音一聽就是潑辣的八嫂嫂在發飆了:“哼,你看看,十三弟,那克出,朱軾,白潢,都在裏麵,就把你撂外頭!分明是皇上在猜忌你。你倒好,一副無事人的樣兒!成日一副溫吞水的德行,你就不能看著像個男人點兒?!”

這次是一片豇豆紅碎片飛出牆來,估摸著是一個春瓶砸到地上飛濺出來的碎片,我躲閃不及,右眉上被拉了一道。

“哇噻!敢情八嫂嫂什麼用具都是大紅的?!”我摩挲眉骨,暗自感歎著。拿下手來看看,指頭上有血。隨便拿袖子止了止,又接著聽起段子來。

“你沒爭上皇帝,怪誰?怪四哥?怪聖祖?就算是四哥手段陰狠了些你爭不過,但四哥他至少居其位,謀其事。當年皇阿瑪派他去查通州倉,他就查得像模像樣兒,就算是損了和官員們的人緣兒吧,可皇阿瑪看得中!你呢?混了結交了那麼多官啊商啊文人的,除了給你添亂子,一個個兒的都有什麼用?!如今,你當著個親王,管著理藩院,總理著事務,就沒見你真的幹過些什麼事兒,從來都是掛著副嗬嗬的樣子對人,你這位置坐得穩?我看照你這種過法兒,今日封親王,不知何日便掉腦袋!”啊,八嫂嫂的這句話,原來是在這種語境之下。我就說呢,八嫂嫂和八哥可不一樣!

“你!你!你就不能小些聲說話兒?!誰不知道當今皇帝耳目眾多,當年聖祖在世之日便如此,我的事,還不全是你給敗的?!”從來八和福金吵架,不曾聽到過八的聲音,如今聽到牆內一個高八度的暴躁男聲,令我訝異萬分,驚詫莫名。

“好~你行~!你以為我有多想嘮叨?!還不是為了你好?!你自己想想,自康熙四十八年以來,你幹過一件像人樣兒的事情沒有?!聖祖最恨結黨營私,你卻不知收斂頂風做案;聖祖最講孝道,你卻生生不把自己當他兒子自絕於父;聖祖最……”

“好了好了,你說夠了沒有?!”牆內的男聲低聲緊張。

“沒有!——啪!”聽到一聲肉響,大約是巴掌甩在臉上的聲音。“小些聲點兒?從來有什麼光明正大的事情是怕人聽見的?不就是個皇位麼?輸了就輸了,輸也要輸得光明磊落,輸得直起腰杆!咱當不成皇帝,那咱也有別的地方可以幹一番事業!你一個男人,成天隻知道些陰暗裏的拉攏,你那些門人黨閥,就不能用著作些正經事兒?好歹努力經營著也能撐起半個天下來跟你四哥較著勁兒!你這樣畏縮著像什麼?!”不過也難怪日後胤禛會記恨著八嫂,原來她骨子裏竟是鼓動著自己丈夫跟皇帝抗衡的。隻是,眼下這些情景,我要怎麼跟胤禛說?啥也不說就說路上沒啥好玩兒的?或者就和他唧唧歪歪些別的?比如那條路上曾經有一個捏兔兒爺的小店兒現在沒有了?或者門口的冰糖葫蘆比以前好吃了?呃,要不要買一串糖葫蘆帶進宮裏給他吃?……

“皇上,這是《楞伽阿跋多羅寶經》。”我恭敬地雙手捧經向胤禛呈上。

“你眉上是怎麼回事?”胤禛一眼卻是看到我掛的彩。

走到案邊拿了銀鏡一照,才開始後悔當時沒有對著鏡子把傷口清理了。真是不小淺一道口子,都可以考慮打破傷風疫苗了。

“蘇培盛,去傳太醫。”胤禛吩咐完,轉而問我:“怎麼回事?偷窺人家挨打了?”

“切!我偷窺誰了?”我心虛道:“明明是馬長高了你沒給我換小的害我被槐枝上的刺紮了!”

“槐枝?你出門看看,哪棵槐枝上有刺?”胤禛笑。

我大驚,難道——難道洋槐還沒有引進來麼?完了……

“你都窺到些什麼了?”胤禛問得輕描淡寫,就像問我午飯吃了些什麼。

“看見一個豇豆紅……啊,不……”我錯亂著,簡直就像要問什麼答什麼了。話說我還真是很喜歡這位八嫂嫂的,可不能讓她跟著八受罪了,“啊……”

“是不願意說,還是不方便說?”胤禛的溫度突然就降了下來,“你什麼時候學會在朕跟前替人掩護了?”

“我……”我委屈地怔望著他。

胤禛沒有說話,朝書案踱去。我跟上去,鋪開紙,往硯中舀幾小勺水,研朱砂。趁機低頭權衡輕重,支吾半日,心一橫,決定開口彙報。

卻聽他問:“你隻說,八福金有沒有說過‘今日封親王,不知何日便掉腦袋!’?”

敢情是考察我呢?!瞥了一眼胤禛,正低著頭寫東西。

“說了,可是八嫂說這話時,說的是……”我將八嫂嫂的原話陳述了一遍,又重複了一遍目見耳聞的情形。

“你是信我還是信你的耳目。”我問他。

“朕信你,”胤禛停下筆,抬起頭,又看看他的毛筆,左手拈出幾根不均的毫,抬起眼看向我道:“朕需要的,是,他們的情報。”

我低頭“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繼續磨墨,案頭的蠟燭搖曳了一下。

蘇培盛的聲音在門口響起:“皇上,太醫梁之惠在殿外候旨。”

“唔。”胤禛猶移了一下,“宣。”

我疑惑地看向他,心裏亂七八糟。

“皇上,長公主之傷,為瓷器碎片所創,好在隻是傷及表皮,並無大礙。”

“長公主毋須多慮,長公主體質特殊,傷口恢複是極快的。”

“體質特殊?”胤禛搶在我前麵問。

“這——,此事先帝也曾經問及,可臣等遍翻醫案、討論多年也沒結果……”梁老爺爺猶疑著回答。“隻是此於長公主而言,隻有惠及而無患害,皇上大可以放心。”

“傷口的來曆,仍然不肯告訴朕?”太醫退下後,胤禛問我。

“唔……”我也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才算恰當的。

“陪朕把這些折子看完,”胤禛話鋒一轉道,“然後朕今兒要早些安置了……”

……

“胤禛……”黑暗裏,我偏了偏頭,終於把疑惑已久的問題開了個頭。

“嗯?”聽到一個清醒的“嗯”,他也還沒有睡意。

“我睡不著。”

“你放心,八弟妹的為人,我心裏也有數。”一隻冬日裏也滾燙的手伸來握住手背,“嗬,你也不用心寒至此吧,手都涼成這樣!”

胤禛訕笑一聲,卻讓我如釋重負。不管他日後做出什麼決絕的事情,他心裏有譜就夠了。我不希望我喜歡的人婦人之仁,也不會希望他是桀紂之暴(Orz小紂我對不起你,其實我是很萌你的,隻是為了詞語搭配大王你就犧牲一下吧!紂:&*^#@#這麼濫拖無辜下水,搞清楚是我暴還是你比較暴先!!!)。人在廟堂,身不由己。

“嗬嗬,人在廟堂,身不由己?”胤禛玩味著重複。

“呃?我說出來了?”我一愣。黑暗裏,什麼都看不到,卻能聽出伊嘴角的淺笑。

“好好睡吧,明日事情還多。”黑暗裏,鼻息漸輕,起伏漸勻。我翻了個身,趴在榻上失去了意識。

蒙古王公來吊孝,拜謁梓宮結束後,胤禛召見他們語重心長而我個人感覺除了當場受訓者落幾滴眼淚以蒙混外沒有任何效果的一番思想政治談話。從來都不能忍受這種思政教導,於是趁太監們換班交接的檔兒溜出去景山守靈,一邊扼腕胤禛這種人不去中小學做教導主任真是浪費資源,再又感歎胤禛把大好的睡覺時間都浪費在這種沒有用的口水上真是浪費青春雖然伊的青春早已不再但中老年人更要注意保養。

武英殿的大學士們奏請聖祖仁皇帝實錄館開館,奏上厚厚一本暫擬的編纂翻譯人員的名單,我心裏暗暗的花癡:留保弟弟大約也在裏麵吧。留保弟弟這會兒,還在景山守靈罷。難得見到如此真切的君臣師友的情意,看見他,我的心裏也暖暖的。尤其是他對胤禛,除了多加一些君臣必須之禮,此外並不將這個頂頭上司隔閡起來,他會抱著他的褲腿哭,會倔強的磕頭撞到額頭鐵青,會戀戀的和他回憶老爺子到深夜……

胤禛無言地翻閱著名單,忽然嘴角翹了起來,我湊過去,果真看到“留保”二字。

“奴才恭請長公主安~”梁九功見著我,打了個千兒。

“有勞梁公公將留保大人叫出來。”我說,“我在壽皇殿東側的側柏下等他。”

其實我還很想問一句:“咦?為蝦米你還在活動?”

“鬆裔!”遠遠的看見一個頎長清瘦的人影,我叫了一聲。

“長公主……”留保帶著哭腔,“鬆裔要跟聖祖在一起……”

“鬆裔,皇阿瑪現在有需要你的地方,不要讓他老人家失望啊!”我捏捏他蒼白的臉,連日的勞累,皮膚失去了光澤,捏起來有些澀。“實錄館要開始纂修聖祖實錄了,你是編纂人員之一……”

留保刷袖撲通一聲麵向梓宮的方位跪下,大哭著嘟嘟囔囔說著要不負皇恩雲雲。看他像個孩子似的哭得讓人心疼,我過去要扶他起來,卻被他抱住裙腳伏在縞袍上哭。後來發現,袍麵涕淚都在寒風中凍在了布料裏邊。

元宵不到,莊親王博果鐸逝世。博果鐸是皇太極第五子,承澤郡王碩塞的長子。後來順治間,博果鐸襲爵,加親王,改承澤為莊,自此為莊親王。莊親王病重時,老爺子還去慰問過。沒幾個月,他就撒腿追隨他弟弟去了。真是喪中喪啊——以前看書到這裏,從來都忽略了胤禛的感情,隻是覺得宗室裏有掛了一個人,有不是直係親屬,沒什麼大不了的。正好還可以把自己的兄弟往裏塞,借鐵帽子壯大自己的勢力——而當我親身處於這場國喪當中,才覺得莊王的去世是多麼的不合時宜而恰合時宜。理喪,無疑是給百忙中的胤禛構成了麻煩。委派十二他們組成陣容強大的治喪委員會,而合時宜的,乃莊王之爵空出,胤禛便策劃著安排小十六襲爵——這個孩子,記得我剛來的那年,還是個小娃娃,老爺子商量去熱河事宜之時,甚至都沒有要他和十七出席會議;如今竟開始挑大梁了。

“皇上,依照宋明製度,大行皇帝的梓宮,新君並不曾親送。自先皇溘世以來,皇上宿夜憂慮,孝思哀切,宜當安心將養。扶送大行皇帝梓宮之事,依古製可也。”是八的聲音,嗓音十分謹慎,我循聲看去,胤禩躬著身,低著頭,時不時偷偷抬起眼窺視他四哥的表情。這是兄弟麼,說個話也察言觀色起來。這明明就是八自己舍棄了和他四哥的兄弟而純粹到君臣利益上來了。我嚴重地鄙視了一番他。轉而發現他的建議簡直就是要給胤禛扣上個不孝的帽子。

“你們都不用說了!廉親王,你我都是先帝的兒子,父喪,子起有殮不憑穴之理?!”胤禛怒道,“朕意已決,你們跪安吧。”

“皇上,今日事務繁多,景山梓宮就讓臣先去代皇上行禮吧。等宮中大小事忙完,皇上再去,皇阿瑪不會怪罪的。”

“嗯,衣服多穿些。路上小心。”嘎嘎,不就是過條馬路滅,況且這時候的路還沒當年過的時候寬,路上連機動車輛也不存在,還交代得煞有介事的。

“長公主……”正跨出門檻的時候,迎麵要進來的中年人欠了欠身,低聲問候。右側的臂下攜了一個大匣子。

“哦,是張大人。”我欠了欠身,小聲問,“會考府之事?”

“正是。”張廷玉回答。

“皇上在內室,情緒目前沒有太大波動。——蘇公公,煩勞進去通報一聲,張大人來了。”我轉向門口候著的太監道。又對張廷玉說:“我要去景山梓宮行禮,皇上這邊,就先煩勞張相了。”

“長公主放心,慢走。”張廷玉再次欠身送我出院。

到壽皇殿行禮完畢,機械地呆在一旁和家眷們一道守靈,咳,說起來,我也算是家眷的。等到一切結束,也沒有回宮的欲望。

我彈了彈袍麵,跨出大門。抬頭看看天,沒有雪,也沒有太陽,似乎鋪著厚厚的雲,卻也看不清雲的層次。好像我那看不清的未來。背靠壽皇殿前的大檜柏慢慢滑坐下來,呆滯地看著地上層冰積雪硬邦邦地凍在土裏。剛剛進入雍正新元,為什麼卻有一種想要逃開的感覺。明明當時自信滿滿誌願宏大地說好了要和他一起走這十三年,還暗自期許了要在內部承擔第一秘書張相的職責。可是當一切事務堆積到眼前,卻覺得行動無力,承受不能。

“長公主倒是在這兒傷春悲秋。”聽到一個幹脆的火紅的聲音。回轉身,卻見一身縞素映襯著灰慘慘的天,卻承托著一朵紅彤彤的桃花麵。

“啊,是八嫂,”我忙低下身,“八嬌額雲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