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胤禛將來要親信的鄂爾泰在任,又可會這般荒瀆?如果知道是長公主在寧遭竊,誰人還敢這般懈怠?可是身份一旦曝光,任務便徹底毀壞。轉念一想,所謂的親信重臣,終究隻會中書陪伴食,何曾一日為君王,於一介草民,又能有何關切!而又所謂的長公主,不過是君主賜給的封號,一旦封號撤回,金印金冊收去,便什麼也不是。我在這裏仍然一無所用,廢柴一根。縱然盛極榮寵,我於此處此時,依舊不知何物何人,仰觀宇宙之大時空之窅,我輩一世渺於芥子。
那麼我於胤禛之情、胤禛於我之義又為何?返溯三百年的時間,駐足在這一坐標點。茫茫玄武,承載著六朝風雨,巍巍鍾山,凝聚著金陵王氣,
“阿彌陀佛,施主好麵相。”側麵傳來老尼的聲音。“六十三年了,龍涎的香仍然是這個味兒……”
“悉曇無量,出家人也好論容色麼?”我回應。
“貧尼論容色,卻非論容色。”師太施禮答。
轉過身去,發現是一位上了年歲的師太。身材修長纖細,而麵容飽滿。膚色略深,而歲月的流逝並沒有衝蝕去她精致的五官,語態自若,氣定神閑,眼角露出溫柔,眉梢流瀉順承。看得出來年輕時是個家教甚嚴的富家美人。雖被時間一層一層敷上淡泊與出世,卻讓人想一層一層剝下,然後發現是一顆渴望人間情態的春心。
“師太心不在空門,又為何守身空門?”我問。喵的,到了廟裏,說話就得端著端著了麼OTL……真不是我的風格!
“空與非空,但在一線之間。”一線之間麼?“就像佛與魔,但在一線之間。”
一句“佛魔一線間”,牽扯著認知的思緒在時空隧道中混亂的拚接。
曾經,聽到那個火紅色的魔,心機深沉的魔,皺著眉對少年說出“佛魔一線間”的人是誰?曾經,不懼天長路遠魂飛苦,神行電邁躡慌惚,輾轉百裏,讓三百年變成一瞬間的人是誰?
是誰和誰一起兜著張乾隆十五年的北京地圖滿城的找遺跡?是誰和誰肆意的笑聲半夜回蕩在四合院西南角的紫藤架下?是誰每天奔波於工具書閱覽室一口一口地啃《世宗憲皇帝實錄》?是誰嚼著木糖醇趴在教八深褐色的桌子上層層疊疊推導Zorn引理?是誰叼著袋伊利牛奶抬頭低頭手不停筆地抄黑板上拉姆齊法則?是誰和誰散步在晨曦路上笑談著十一年前一語成讖?
是誰做完語文卷出來大哭著說下午不考了要回去複讀?是誰半夜裏起來披衣伴窗外淅瀝雨聲翻開淒涼的《飲水詞》?是誰酒後清醒著發瘋披發仗劍COS太白說要殺人散發峨嵋顛?
是誰持誰的手用善璉湖的白雲蘸寫一得閣的墨汁在宣城紙上寫下“大唐西京千佛寺”?是誰教誰念“唐堯虞舜夏商周……宋元明清帝國休”?是誰哄勸著誰說乖哦不哭幼兒園不好我們不去了?是誰抱繈褓中的誰在玄武湖邊賞月乘涼慶祝滿月?
可是,又是誰在易水邊將誰喚醒?誰持著羊脂潤玉的毛筆在清暉室的竹枝下寫上“慕彼清風”?誰擁著誰在黎明時分敲響大覺寺的銅鍾?誰跪在白雪茫茫的太和殿前對誰起下新朝的第一個誓言?誰偎著誰躺在明黃色的大床上在龍涎香鍾度過每一個短更淺眠?
又是誰再一次站在玄武湖邊問著誰是誰?
“我是誰?”無數次問過自己,卻是第一次膽敢認真去一層一層往下想。可發現仍然推導不出結論。
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後我是誰?雖然不喜歡順治,卻一直很喜歡他的這首詩。
“許多年前,京城有一個施主時常問自己,‘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後我是誰。’老身回答他說,‘來時糊塗去時迷,空在世上走一回。’”這個傳說中的“施主”,不是皇瑪法順治麼?
“那,師太能否告訴我,我是在前世,還是現世?此乃輪回,抑或天命?”我問。
“天命,便是輪回。”師太撥動著念珠。
“天命便是輪回麼。”胤禛,如果這是輪回,莫使輪回不相識……若是天命,吾將一手回天。(耳邊仿佛傳來饅頭的天音:踹~叫你COS狐狸和大師兄!)“與師太一言,獲益匪淺。未聞師太法號?”
“貧尼法號夢癡。是雞鳴寺現任住持。”含笑的目光安詳而深沉。
我笑道:“能隨口念出先祖皇的詩的人,委實稀少得緊。”
“啪——”念珠掉到了地上,師太眼中閃著淚光:“他……他還好麼?”
“康熙五十四年在五台山圓寂了(2)……”我低聲道。
原來董鄂氏因病和□□壓力效仿南朝梁武帝舍身於此。嗬,也算是到南京了,難怪乎有人要把董鄂氏塞到秦淮來和董小宛冒辟疆的故事糾纏在一起。
“快要入夜了,施主早些安置吧。”
在四聲杜鵑的報時聲中醒來,穿著禪院的“練功服”在城牆上慢跑一陣,收起傷春悲秋的情緒和女尼們一起進早餐,之後去往市中心辦理該辦之事。
路上看到好玩的東西,卻苦於無錢可買。聽說江寧織造府據說是正在趕製龍袍,還有一批春節進宮織物,大量征集巧手女工,正好去看看。走到路邊一家個體經營的棉布作坊,看到裏麵飛梭遊走,經緯縱橫,頭就暈了一半,又看看自己笨拙的手,搖搖頭:“這世道,山人連打工的機會都沒有!”
不自覺的腳步又帶著自己拐到夫子廟,再幾步,就到南師大了……不知現在是個什麼樣子。某個先祖奶奶會不會定居在了呢?算了,在也不會給我錢的。不如就地為攤,夫子廟門口寫狀子。解下手巾,大書“一文一張,自備白紙。”以廉價爭奪市場,掙足了路費就走。
一名長相端正的中年男子停立於前,抬眼一看,此人黑須發,白肌膚,兩道劍眉,一雙杏目,唇紅齒白,隆準大耳,言語清晰,舉止剛果。嗯~此人頗有些眼熟,我暗忖。卻見他也在打量我,最後目光落在我的扇墜上。“公子出身富貴,何須與貧寒士子爭奪生機?”
“這位大叔是何人?我做什麼幹大叔何事?”憤怒地白了來者一眼道。
“今上時常教誨,一方布政使當宣揚教化以輔佐巡撫撫綏地方贍養百姓為職。此乃我等當為之事。”
嗯?布政使?
“事情就是這般……”我將在吳江遇盜之事一一道聞。
“此銀一兩,作為公子一路盤纏。”
“多謝恩公。”喵的,這一聲“恩公”可是叫得我的小心髒一顫一顫啊。布政使布政使……江蘇布政使——難怪乎胤禛如彼重用鄂公,正人也。
回雞鳴寺的路上無趣把玩起腰間的玉佩,才發覺鏤雕著篆體的“圓明”……
鄂爾泰。嗯~……
我在這裏,已經習慣這些原本讓我讚歎玩賞不膩的精致器物到麻木了麼?
胤禛,你會不會像臥江從天外南海趕去苦境安慰狐狸一樣過來接我回去呢?
不爽,不爽,分明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卻越呆心情越壞。不時跑去驛站,期待著胤禛的信息。終於收到密折匣。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捧到無人的灌木叢中打開,隻有一張紙箋,飛舞著草草的字跡:“想回來時,就回來吧。”
無力躺倒在地上,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腦中轟轟然卻是臥江的天音。
本來可以賭氣不回去的,本來賭氣也要忍著不被他弄哭出來的。可是沒有那麼多銀子讓我不回去。找於是我回到了京城。
鬆裔拿著厚厚一本起居注給我看這一個多月來胤禛每日所為,說:“皇上很辛苦。”
胤祥拿冊子敲著我的頭:“嗯,不錯嘛,這才像個大人的樣子。”
胤禛拖著我在他對麵看他批折子,我要研朱砂被攔住:“這些日辛苦了。讓鬆裔來吧。在這裏陪著我便是。寫完這些我們去園子裏。”
元年終於在悶悶沉沉的法理中過去了。又聽說,雞鳴寺的住持,在除夕圓寂了。
胤禛仍然端著姿態以示孝道,我不理他,支使著蘇培盛他們把東西該挪走的挪走,該擺上的擺上。
“你……”
“你是皇帝,哪能這麼由著性子來?這一年的喪期的肅殺已經把這個帝國壓抑得都快沒有生氣了。這喪期也過了,年也過了,草木也發芽了,骨朵也開花了,你這個新君也總該還天下一個新生了吧!”我還嘴道,心說被他拖出去秒了也強過在這裏悶死。“蘇培盛,這個五彩人物膽瓶挪去那邊的架子第三層,這兒放上那個青花海水蛟龍盤。”
“你膽子也被慣大了。”胤禛無力地笑笑,繼續寫他的折子。行雲流水大抵是在給年羹堯回函。
“晚上過來。”在我踏出養心殿的時候,背後傳來這麼一聲。
切,我在江寧錢財無依的時候,你來陪過我麼?
阿棣幫我梳頭,正常而有發飾的發型——終於可以不用梳一個白頭繩的大辮子了。
我仰頭問:“阿棣你今年多大了?”
“哎呀,格格你別亂動。”阿棣未及反應,梳子一卡,卡得我齜牙咧嘴,“奴才今年二十六了……”
“怎麼不出宮嫁人?”我問。
“格格你也知道,在爺府上呆久的女孩子,又怎麼輕易看得上其它的男人……”
“你喜歡皇上?”
阿棣不做聲。
“那,你不討厭皇上罷?”
阿棣頭低得更低,抿著嘴搖搖頭。
我拊掌:“大好。”
阿棣手一抖大驚問:“啊,格格要作什麼?”
我奸詐笑:“嘿嘿,你說呢?”
阿棣撲通一聲跪到地上:“格格,你可千萬別把阿棣塞進後宮裏去……”
我好奇:“可你不是喜歡皇上?”
“但阿棣不想……”
“好吧,”我偏偏頭,“那我想想還有什麼人合適的……”
“格格啊,不是奴才多嘴,給皇上充實後宮可不是您的職責啊……”阿棣道:“選秀有選秀的規矩,況且這還沒到選秀的時候。”
“你去乾清宮問問看年初皇上接待朝鮮人那次在乾清宮聽用的那個對皇上花癡得厲害的丫頭在不在吧,在的話就說我說的,向蘇培盛公公借用一下。”我道。
“嗻。”阿棣點頭伏身退出。
晚間,辦公場所從正殿挪至了寢宮,案上的奏折逐漸減少,榻上批完的部分漸而加增。醒神燭也將燃至末端。
胤禛的情緒也越見高漲,臉亦漸呈燥紅之勢。某中程度的壓抑下,甚至沒有抬頭看我一次。“嗯……”
我轉身出門,對那個丫頭道:“皇上渴了,送茶進去吧。”
“皇上——呀……”
“噓——”
“皇……唔……”
“……”
蠟燭熄滅了,細細簌簌聽到帷帳放下的聲音。
“嗯……”花癡的力量真可怕啊……
唉唉,可惜不是美少年一名……我在門外暗暗哀歎。
嗯——譬如鬆裔,譬如晴嵐……又或者是穩溫文大叔譬如張衡臣譬如鄂毅庵……還有一個人,般配的身形從腦中瞬間而過而不敢褻瀆,是那敬畏之如同神明一般的人啊……
睡到迷迷糊糊間,聽見輕微的聲音:“皇上,去還是留?”
“留。”
“嗻。”
翊坤宮裏,多了一名“喬格格”。
本章完,呼呼,老娘圓滿了!
劣者回來北京了,但是現在住的房間上網不方便,劣者雖然無線網卡弄好了可是住的這棟樓裏的無線用戶設置了密碼劣者蹭不了伊的網絡,於是更新仍然不便,謝謝大家體諒^&^
含清暉2007年9月6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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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蘇州話隻會聽不會講,於是亂堆了一些語氣助詞助興,so蘇州的美人們莫要打我……淚奔U_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