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是華麗的一年。養心殿的琺琅窯轟轟烈烈地開燒了,幾乎每一個樣子都是胤禛親手設計或是潤色過的。東西拿到日後去拍賣,很是值錢。拋開價格因素,瓶瓶罐罐的形態和色澤,都是頗為符合我的審美的。然而產品尚在醞釀中,技術也在開發中,胤禛將尋找染料植物的任務扔給了萱離,本讓我去景陵將萱離招回,想一想還是差遣了留保。
流光不再似去年,這般光景,我本應倚在養心殿前古柏紫藤下抱著某胭脂釉膽瓶嗅著瓶插梅枝曬太陽唱“嫋晴絲吹來閑庭院”,悠然享受從南方建功而返的獎勵與紫禁城的春日朦朧。
然而與情緒一道,西北的戰事顯然擺脫了元年時的壓抑,年羹堯的奏折數量與翊坤宮主位留下侍寢的頻率明顯飆升。我無法結論說這二者的線性相關性是否確實成立,隻知胤禛的言談中透露著對年羹堯的極大信任與眷顧,從而在戰爭方麵甚少與我討論什麼。仔細回顧起來,自從上次翊坤宮增加“張格格”之後,胤禛似乎不再與我言語。
其實關於西北戰爭的折子長且硬,夾雜著大量的蒙古人名地名,在康熙間就是我頭疼的文字,如今胤禛不勞我心力我也落得輕鬆愉悅。隻是無法與他分擔一些東西,確切說是他不再讓我去分擔一些東西的時候,心中會突然冒出空落落的和不甘的氣息,在禦花園傳來的輕浮的花香中散開,伸出手去,卻什麼也撈不到。
皇後住在永壽宮,雖然離養心殿比翊坤宮近,服侍之人也不少,卻總覺得孤零零的,隻有兩株亭亭的海棠陪伴。記得當年春天還特意來看永壽宮的海棠,秋天來時看到累累的海棠果,枝條高挑卻怎麼也夠不著。當時還暗暗傷感:四嫂對著這枝條累累地海棠,定為世宗子嗣事當傷懷了罷。
於是這些日子裏,不自覺便會經吉祥門往西北過去永壽宮陪一陪皇後,可畢竟已婚未婚,又興許還要加上三百多年,代溝太大。共同點最多的話題無疑是關於胤禛,可我又不願意去提起,皇後則礙於八卦皇帝的結果一般都不會太好而不能提起。於是本就少言的我更加寡言了。皇後也素來不好言語,於是更多情形都是兩人默默相對。偶爾抽出一卷飲水詞,念一念“春情隻到梨花薄”,聽得一聲:“這院裏的海棠,什麼時候能放了啊……”惹得我無比幽怨地怨念胤禛這個“薄情郎”。
田文鏡從山西調入河南,繼續任布政使司布政使,嗤笑一聲,將奏本放在該放的地方。有時候,政見不同還真是一件隔閡的事呢。萱離還沒有到京,沒有人和我一起抒發對四哥和田大人這個CP的鄙視之情。
十三忙於戶部三庫,更加沒有時間搭理我。孩子們都長大了,念書的念書,成家的成家,養孩子的養孩子,於是原以為過了喪期就能變回很有意思的生活繼續乏味中。令人敬畏的全人怡親王啊,你就不能分點兒事情給我幹麼。
走到養心殿的院子裏,眯起眼,已經多久沒有出入養心門了?出了養心門,左轉,對麵就是月華門了吧……月華門外,便是乾清宮了吧……
月華門麼,月華門啊……
如日之精,如月之華……記得老爺子在某一日曾經這麼說過胤礽的吧?
月之華?月之華……
“日屬陽,月屬陰,日月合璧誅百邪,陰陽調配滅千魔……明聖劍法!”……這是什麼聲音?
翻出布袋,拿出一個紫袍的道者,揮舞了一會兒拂塵:吾江一手回天!
哈,於是自隆宗門出,從武英殿前過,將留保拖出來。
“鬆裔,皇上讓你去請十四福金,如今怎是你回來了福金還沒回來?”我問。
“萱離額雲說皇上的詔書不正式,她還沒想好以什麼身份過來。”鬆裔答道。
“然後呢?那便是留給皇上去想咯?”我暗笑。
“臣奏聞皇上,皇上卻笑笑擺手說罷了。”嗯,這些事我都不知道,胤禛算是記賬中?
經西華門出,去上駟院牽了匹全身黑亮的馬,一揮鞭,去景陵找萱離。
剛踏進院中,便聞得似曾相識的樂聲。
“真神真聖亦真仙,通儒通道是通賢……”踏著樂聲,深處的某一道靈識被喚醒:“腦中玄機用不盡,統轄文武半邊天!”
果然,這家夥窩在靠窗的榻上,長發分出一半隨便挽了個髻在頭頂,陽光剛剛好灑在身上,卻還裹著被子,上好的蛋黃色江寧雲錦,織進了絳色雲紋流光飛舞,手裏抱著一卷西湖夢尋,膝上擱著九宮圖已經填了七分。榻上觸手可及之處,是一杯熱騰騰的朱古力,盛在絳黃色玻璃杯中。榻邊靠牆處,圍著小沐和軍師。一側從十四撥弄的琴弦上傳來《月之華》的調子。
“哎呀呀,應該是‘東西立乎西東立,日月合成一片天呐。’”萱離抬頭望向這邊笑,卻仍懶得起身。
“好友仍不肯出關麼?”我問,甩著袖子,可惜沒有拂塵。
“噫~好友駕臨,蓬蓽生輝。十四,換《雲染紅塵》~”萱離從不知何處抽出一把拂塵,瀟灑地一揚。
“遵命……”是六弦之一三弦道心赤雲染的曲子……
“嗯~?看來好友還是有心出關哦~”我笑道。
“噫呀呀,人不染紅塵,紅塵自染人呐。”萱離施扇掩麵:“好友來看,《西湖夢尋》多麼有愛,開篇便是‘明聖二湖’……”
“好友啊,汝該不是被十四哥絆了手腳吧?”
“跟十四什麼關係?十四福金想做什麼事不想做什麼事,誰管得住?”萱離轉頭:“十四,你說是吧?”
“十三。”我脫口而出,被某人看白癡的目光鄙視回來。
“四哥那個笨蛋,找染料叫我有什麼用,琺琅彩的染料來源是礦物,該找KK還差不多。”萱離搖著扇子。
“KK阿姊又不在,再說說不定某種植物的就是喜歡生長在某種特定的礦物附近啊……”我說,“比如金銀花,經常能在它叢生的附近深處找到金礦或者銀礦之類的……”
“我們把KK阿姊召喚過來吧……”頓了頓,我道,“可以附身在葫蘆身上……”
“好,抽吧,繼續抽……”萱離冷冷地囧著。
“於是可以和好友玩明聖劍法,日月合成一片天了。”
“是說我們一起就成了COS三口組好不好……”
“不好不好,四哥的COS活動還沒有開始,我們不能先聲奪人……”
“咬死你!”
“好了,閑話休提,好友汝打算幾時出關?四哥還在養心殿等著你。”
“吾在等待天時。”萱離掩麵而笑,“好友不妨在此小住幾日。”
“有勞好友。”我答。反正在宮裏也是無聊閑著,前半夜是胤禛和撫遠大將軍的時段,後半夜胤禛和翊坤宮主位的時間。這樣的作息分配,我還留在宮裏,是鍛煉自己良好的修養麼?
“好說,好說。”
“你們在說什麼語言?”十四突然插過來問,“我倒成瞽叟了。”
“閩南話!”我們齊聲道。“好久不說,恐怕已經不標準了。”
“十四哥,這幾日,朗清就在貴府叨擾了。”我拱手施禮下去。
“哎哎,我這兒可不是什麼貴府,隻要朗妹妹不嫌棄,一切好說。”
“噫~十四哥說話也發酵起來了。可別把我當四哥撒氣。”我道。
“好友,麥理他,來陪劣者演布袋戲吧。”萱離貼上來。
“那就有勞十四哥當觀眾了。”我嬉笑著。
……
舉著傀儡演繹了一番近來宮中事,十四卻越見沮喪。尤其是演到年羹堯西北之事,室宇間隻聽得指骨咯咯作響。
“緊張緊張緊張,郭隆寺外埋伏賊兵能如願圍攻嗎?嶽鍾麒率領大軍會不會遭伏擊呢?麵對羅布藏丹津與阿爾布坦溫布二者和好,年大將軍又將有如何動作?英雄英雄英雄,當年英雄的十四阿哥能否重新出關一展英姿呢?激烈的戰事,跌宕的行情,欲知西北局勢將如何發展,敬請期待延芬室布袋戲精彩第二集——《英雄遲暮》!”
十四一掀袍子轉身而出,冷冷地丟下一句話:“回去告訴我那親親四哥,我才不會去效忠他這個兢兢業業六親不認的皇上四哥的!”
怔怔地收了傀儡,想起我這是在清朝,不是可以拉上好友肆無忌憚開抽的時空。十四是在描畫他自己的人生,不是如我們般在看戲演戲的。
“好友我錯了……”不應該選這個題材的。“是說我還是回宮裏去吧。”
“好友,是說我們可以演點兒別的。”萱離道:“先來去吃飯吧,十四從西北帶來的廚子燒了大盤雞,好友來去嚐嚐比西北食堂的如何?”
“吃不下啊……我把十四哥得罪了……”我意興闌珊地收拾著小道具。本以為新鮮元素能讓十四生活開朗一點的。都沒有奢望過他會喜歡看,隻是想著能找到一種不那麼嚴肅和一本正經的方式告訴他這些日發生的事情,讓他心理刺激不那麼大。況且從我這邊透露,也比從市間小民或有心人散播得來還是對他有利得多,大不了胤禛追究下來我可以一人扛下。胤禛對我傳達的言論,應該還是可以放心的。
又或者我的出發點根本就錯了,不告訴他這些事情或許才是最好?
可是十四,並非池中物,決不甘心就在馬蘭峪這地方修身養性終老林泉。萱離也決不希望自己的十四變成那樣。況且有心人遲早會讓十四知道的。
可眼前的結果,又分明是……事情原來都不像理想中那樣美好,結果時常與本意背道而馳,甚至小如今日的事情都會這樣。
“十四不會往心裏去的,好友可別忘了這點他可比四哥強多了去了。”萱離道,“隻有對一個人例外——那就是四哥。”
“總歸還是好友了解十四哥。”我呆呆地收攏布袋。
“多少年了啊。”萱離歎,“不過我還真是想念景山那個地方了。”
“四哥也該下旨了吧……”恍恍忽忽過來,發現自己已經記不得許多年的事了。已經完全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是哪一年呢?二年還是四年?”
“希望有生之年還能再摸一摸壽皇殿的紅牆……”萱離道,“皇阿瑪停靈的所在,也不知十四回去會哭成什麼樣子。這些月沒有事情幹,沒事想著當年父子倆的通信都會起肖。”
我沉默,心中也泛起一層酸澀。
“對了,好友有一點不可不注意:坊肆間已經在傳四哥得位問題了。”萱離道,“雖然我們這些先天人對此沒有什麼好糾結的。但我擔心十四和四哥倆人要糾結起來的話就都不那麼好打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