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聰慧
女人一下車,就把自己關進縣城賓館的浴室裏。浴室籠罩在濃濃的白霧裏,女人站在花灑下,彌漫的蒸氣將她淹沒得隻剩下一條若隱若現的影子。
水溫很高,喉腔灌滿熱烘烘的鐵鏽味兒。這裏的水質不好,隻有泡上清苦的大葉子茶才入得了口,這她知道,隻是這會兒誰會爬上將軍墳給她采呢?那得穿過密密匝匝的林子喲。
迷蒙間女人神思恍惚了,她緩緩探出手,要抓住將軍墳山腰處那個賣力爬坡的背影,那背影身上的白襯衣濕得精透。那件襯衣領口長年被汗堿浸得發黃,其他人的領子早變得軟塌塌的了,可它還是挺括的。
當年村裏幾個年輕人約著去趕集,在集上每人買了件這樣的襯衣。其中一件就落進了她的手裏,時時被她檢查有沒有變髒,有沒有沾上油星點子,有沒有蹭上黑灰,她幾乎是急切地尋找一切借口為它清洗。他笑她,說這衣服穿不爛也要被她洗爛了。洗爛了俺給你補,她脫口而出。突然她羞紅了臉,想想不對,在她們老家流行一個說法,除了兄弟姊妹外,隻有嫁給這個男人才能給這個男人補衣服。補啥啊,直接買新的唄。他大咧咧地笑,俺現在跟著建築隊打小工,能掙錢了,再不用穿破衣服了,哪天給你也買件。他的眼光火辣辣地熱。這次她遠道回來,就是為了尋他,或者是為尋若幹年來始終縈繞在她心上的那扇窗,那扇將她與幸福感隔離的窗子。
女人離開賓館後招了輛出租車,一路空著腦子望向窗外。從縣到鄉再往村走,這一路光景乍看今昔兩重天,可細細觀察,女人還是依稀看到她離開前的樣子。從這些端倪中,女人波動的心漸漸平穩下來,胸腔裏開始一口一口呼吸到家鄉的味道。
如果不是那個抹著香脂粉兒的女人出現,她不會離開這塊土地。這麼多年了,女人每每想起都會怨恨不已,在經曆了風風雨雨後,才發現平靜地與喜歡的人朝夕相處是多麼幸福的事啊。當年在所有人認定他們是一家人時,有天他穿著西裝打著一條紅豔豔的領帶從外麵回來,身後跟著個臉兒抹得白白的女人。她在他家熱鬧的門前瞥到了那張白臉蛋。村裏一夜傳開他在外麵拾回個城裏媳婦。第二天一早她就走了,投奔市裏的二叔,後來又去上海下廣東,全國各地亂跑,結了一身的硬皮。有時候她暗暗思量,當年是不是個誤會?隻是有些事邁出第一步就再回不去了。她隻知道,她心上從那時起就有了個洞,想一想就疼。
村口轉眼既到。入村的路兩邊兒是玉米地,遮天漫地的玉米稞結滿金燦燦的穗子,勾得女人不由溜下坡,想掰一個聞聞,放進嘴裏嚼嚼。
突然,一個粗壯口袋猛然冒了出來,嚇得女人驚呼一聲,定睛一看原來是個在田裏解手的婦人。此時婦人正沉著一張榆皮老臉,一手揪褲帶,一手握鐵鍁,衝女人怒目瞪視。
你幹啥嘞?
我,我是過路的。
哦,嚇俺一跳,你是不是也要解手?俺給你看著。
不了,大娘,向你打聽個人兒。女人小心地問,李得旗是你們村的不?
你找他做啥?俺就是他老婆!
女人目瞪口呆。
婦人仔細打量她,警覺起來,皺紋橫生的臉上慢慢升起了怒意。
沒啥沒啥,他遠房的一個親戚讓我給他家捎點兒東西。女人窘了半晌,說出這麼個借口。她撲回出租車胡亂拿了一兜東西,塞進婦人手裏,轉頭逃去。
女人的眼前一直晃啊晃,晃動著一張白白的抹著脂粉兒的臉。
俺知道你是誰了,早年俺家那老東西書裏夾著一張你的照片。那婦人怔了一陣,然後激動地叫了起來:你還那樣,沒變——你認錯人了,認錯人了。女人衝後麵亂擺手,一路跑上了坡,臨上車時崴了腳,打了個趔趄。快走,師傅,回縣城,給你三十。
婦人在身後哈哈大笑。
你還像個妖精,沒變,俺一直記著你!婦人咬牙切齒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