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隻有你不會聽見(2 / 3)

「就是這麼一回事。」

「肚子餓了?你們到底住在哪裏呀?唉,算了,進來吧。」

縮進草庵的外婆朝我們招手。過去的我們非常迅速地跑了進去,我們則跟在後頭。由木板鋪成的門口十分狹窄,輪椅無法通過,我便抱著真知走進屋裏。

——這樣說聽起來很簡單,但其實在那之前我們多少起了點口角。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除了你抱我進去之外。」

起先真知當然非常排斥由我抱她進去。

「請外婆抱你進去的話,我會擔心她的腰。」

「不,重點是方法。應該還有其他法子吧?像是用繩子綁住我的脖子拖進去之類的。」(會死的吧…)

「那……那樣真的好嗎?」

「當然不好。」

真知對自己的發言撫額。很明顯可以看出她雖然想提出其他主意,卻怎麼也想不到。結果過了數分鍾之後,真知終於妥協。

「……別無選擇真教人不甘心。」

對於要麻煩我一事,真知的感想似乎隻有「那就忍耐吧」。我以沉默代替回答,將真知抱至地爐旁。坐下之後,真知微微放柔了神情說:

「你外婆還是一樣硬朗有精神呢。」

「一樣?這樣說不太對吧?」

「因為我很久沒見到她了嘛。」

啊啊,真知自從離開島上又回來之後,都沒再見過外婆了嗎?說得也是呢,因為她後來與我關係疏遠,便很少有機會接觸到外婆。大概也不知道外婆得了老年癡呆症吧。

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這件事,最終還是開不了口。

「啊,對了,輪椅……」

「麻煩你了。」

我搪塞過這個話題地來到外麵。

收好放在外頭的輪椅後,我環視草庵的全景。

真懷念,無論是空氣還是味道。還有新鮮感,我與屋頂的距離竟然變得這麼近。時光倒轉後,長大成人的我對眼前的景象心生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慨,更被這些感慨創造出的漣漪耍得暈頭轉向,好一陣子呆立不動。期間內心也搖擺不定,像被丟進海浪裏載浮載沉。

「快點進來啊~」

小真知模仿著母親的動作呼喚我。我不禁苦笑,但也無法違抗,邊沉浸在不可思議的餘韻當中,邊回到設有地爐的房間。小小的我坐在真知旁邊,正笑容滿麵地出神看著真知的側臉。是我呢……我不由得對這個畫麵感到佩服。另一方麵,小真知則是飛撲般地坐定後,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地板。是在命令我「到這裏來」。

「說些外麵的事情給我們聽吧~!接待接待!」

接待……是指招待嗎?意思是要我招待他們。我瞄向另一位真知的臉色後,她自然顯得很不高興,甚至還把連撇向一旁。說得也是呢,過去的自己竟然會接受現在的我,隻能說是一場惡夢。對真知感到過意不去的同時,我坐在少女身旁。

外婆探頭看進設有地爐的房間後,「喔~」地一聲推起臉上的老花眼鏡。她來回看著我與伸直雙腳就座的真知,每一次轉頭,老花眼鏡就跟著上下晃動,像在做某種逗趣的動作。

「你們看起來很習慣坐在這裏嘛。」

「咦……不,怎麼會呢。我覺得現在這樣很新鮮呢。」

我隨聲應和敷衍過去,帶著討好的笑容冷汗涔涔。真知朝我看來,像在責怪我的狼狽。太慚愧了,但應該不至於看穿我們是來自未來的人吧。

「嗯哼……新鮮嗎?不說這個了,你們來幫忙拿飯吧。」

「是~」

小小的我率先站了起來,接下來是我,然後是小真知。留在原地的真知低垂著頭,像在假寐般閉著雙眼。外婆瞥了一眼真知的雙腳後,「好了,過來吧。」便朝我們招手。三個人一起跟在她的身後。我正想轉頭看向留下來的真知時,「快點過去。」她明明頭也沒抬,就開口驅趕我。她為什麼會知道呢?

說不定真知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又或者,是我太單純了。

來到廚房後,在搬運熱騰騰早餐的同時我順便詢問外婆:

「不好意思,請問有小桌子之類的嗎?」

「給那孩子用的?」

「是的,隻要是可以當小桌子用的都行。」

「你等一下啊。」

外婆走向草庵外的倉庫,我搬完早餐後也跟在後頭。之間外婆從滿是塵埃與煤灰的倉庫深處裏,拉出一張以前我在家裏曾使用過的學習桌。

由於升上高年級後我就得到了一張新桌子,根本沒去留意舊桌子跑到了哪裏,原來是外婆收起來了啊。

光因為這樣就情不自禁眼眶泛淚的我,鐵定是哪根筋不正常。

將學習桌搭在輪椅上的話,高度似乎剛剛好,因此我把放在門口的輪椅搬進屋內。真知坐在輪椅上後,我搭好桌子,再放上裝有早飯的餐盤。

「……給你添麻煩了呢。」

「啊,不會,不用客氣。」

「可沒有人說過謝謝這句話呢。」

看來這是真知無法退讓的一條界線。但是,光是能像現在這樣與她互相對話,就已經是幅在未來不可能會發生的光景。想必隻有待在這裏的時候,我與真知之間的距離才能拉近一點吧。回到過去後,我們也稍微跨越過了彼此之間的隔閡。

「我哀動了~」

「我開動了~」

小真知說話時依然口齒不清,發音很奇特。現在她應該是小學四年級生,但可能是因為在島上這種封閉的環境下長大,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年幼。仿佛是成長速度變慢了般。

「……嗯?」

小小的我與真知都像是不想錯過我的一舉一動般,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明明嘴上說了開動,握著筷子的手卻動也不動。我像是成了被觀察的對象般如坐針氈,但還是喝了一口碗裏的高湯。推測我已喝下那口高湯後,小真知盯著我問:

「好喝嗎?」

不知為何是小真知開口詢問我對味道的感想。大概因為是小真知邀請我們到這裏來,每個細節她都會比較在意吧。喝到令人懷念的高湯後,我老實地點頭。

「嗯,很好喝喔。」

「哦~被外麵的人稱讚了呢。」

小小的我像是自己被稱讚般非常開心,笑著看向外婆。外婆哼了一聲,用碗掩住嘴角,似乎也相當高興。視線高度稍微變高之後,我的視野也變得開闊。

當初無法注意到的事物,如今也能清楚看見。

這是我們這些變成大人後就會漸漸衰竭的人類的,少數的成長之一。

「婆婆。」

我下定決心朝外婆開口。正專心地動著碗筷以填飽肚子的真知與外婆,同時將目光轉向我。外婆的眼睛小小的,真知的視線則是很犀利。

「我是村上,村上清春。」

「那麼,村上婆婆,能讓我幫忙你田裏的工作嗎?」

我提出這個提議後,真知的反應比外婆還要激烈。但雖說激烈,她也隻是瞪大了眼珠子,除此之外就是一副嫌麻煩的模樣。外婆籲了口氣。

「外麵的人說話還真是莫名其妙呢。」

明明昨天你還叫我幫忙,現在說這什麼話?

「呃,我並不是要白做工,那個……如果能換得溫暖的三餐的話。」

我將碗舉高與視線平行。我想這個做法比釣魚可行多了吧。

「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是『每天早上都煮味噌湯給我喝吧』嗎~?」

小真知插嘴,而且內容莫名其妙。雖然我很想問問大真知,但就算問了,她也隻會回以無視或是怒聲咆哮。我決定當作沒聽到。

外婆也一樣當作沒聽見,接著問道:

「從昨天我就在想了,你們身上沒有錢嗎?」

她是在什麼時候又如何看穿這一點呢?我邊對外婆的好眼力打了個冷顫,邊思索該如何回答。出外旅行的人身上卻沒錢,這種情況太奇怪了,那樣反而比較像逃亡的人。那麼,該怎麼說才好呢?

「什麼?外麵的人很窮嗎?」

「咦~我的金龜婿人選~」

小真知開玩笑地大叫,還無比失望地垂下肩膀。金龜婿?她甚至已經考慮到結婚了嗎?真知她,對我,真讓人害羞。盡管對方還是小學四年級生,但畢竟是真知。隻是如果被真知察覺到我的心情,恐怕不隻是揍我幾拳而已,所以我朝腹部使力,壓抑下情感。

我努力裝作麵無表情,然後看向外婆。不曉得外婆對我的默不作聲有什麼感想,她正在挑出烤魚的魚刺。我也學她動著筷子,等挑完魚刺之後才答道:

「很慚愧地,我們的確沒有錢。昨晚就住在發電所裏頭。」

我有預感就算不停對外婆說謊,也會被她看穿,所以從實招來。「他說發電所耶!」「什麼!」孩子們頓時一片嘩然。畢竟發電所是這座島上唯一值得探險的未知領域,我能明白他們驚訝的心情。

「還真是沒什麼計劃就跑來了呢。雖然我不覺得能毫無計劃地就跑到這座島上來就是了。」

「我們是一路私奔到這裏來的。」

冷不防一股衝擊直撲向我,像是有枝光箭貫穿了眉心一般,針對外婆的疑惑,真知早我一步即刻回答。我的腦袋變成一片空白,她剛說了什麼?

「私……私……私!」

「誠實告訴對方比較好吧?」

她臉不紅氣不喘地撒下漫天大謊,但是這個謊言有個問題,那就是真知從剛才起講話就太過沒有起伏,而我又太過驚慌失措。真知邊暗暗歎了口氣,邊大口吃飯。

「私奔是什麼?」

「就是撕下衣服後再馬上奔跑!」

所以我說啊,你也別一臉得意地亂吹牛啦。為什麼以前的我這麼喜歡不懂裝懂啊?

「私奔嗎?還真是老派的作法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情況我都明白了。」

從外婆的語氣,言下之意似乎是說:就姑且當作是這樣吧。

「不過種田並不是我的工作喔,單純隻是興趣。」

「那麼就當作是歡迎有著同樣興趣的人加入吧。」

雖然我也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但試著繼續緊咬不放。於是外婆像是被我的說法逗樂了般,噴出才剛咽下的湯。她用衣服袖口隨便擦了擦嘴角後,抿嘴笑道:

「你這家夥真的老愛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呢。」

她沒聽懂嗎?咦?是在取笑我這點嗎?正當我不知所措之際,外婆又說:

「好吧。既然如此,那讓你們住在這裏也沒關係。」

「真的嗎?可是,那樣實在太叨擾你了……」

「不,等一下。……好,你對我說幾句話試試吧。」

外婆忽然轉身背對我們,將手放在耳邊,做出傾聽的姿勢。但是我無法理解她為何要背對我們。見我悶不吭聲,外婆連聲催促:

「好了,快點。飯菜要冷掉啦。」

「是。呃,關於這件事呢……」

外婆一聽,馬上將手放下轉回身子,然後動起筷子吃飯。

「及格,就讓你幫忙整理田地吧。」

「……剛才那是?」

「用不著在意。」

外婆一臉若無其事地吃魚,看樣子不打算說明自己為何做出那種神秘的舉動。盡管如此,既然她都說及格了,大概是有什麼地方令她感到滿意吧。即便我還一頭霧水,但這樣也好,這下子就能大致揮別營養口糧和釣魚了。

「喔喔~幫忙種田嗎?」

「和土壤玩耍真是不錯呢~」

這兩個小鬼是在裝模作樣什麼啊!尤其是每當小真知開口說話,我就不由得想要苦笑。到底她吸收到的這些知識是從何而來,又怎麼導致她的言行舉止變成這樣的呢?

「你們兩個人不是要練習嗎?」

外婆將話題轉向孫子們。我「嗯~」誌得意滿地點點頭。練習?……啊。

腳踏車的練習嗎?我記得這個時期我與真知都專注在這件事情上。已經會騎腳踏車的我儼然將自己當成指導教練,陪著真知一起練習,結果沒兩下子就被她追過去了。

「噯噯~外麵的人會騎腳踏車嗎?」

「是……會騎啦。」

「那麼陪我一起練習吧!」

小真知拉起我側腰上的肉向我懇求。我對這句發言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既視感,腦袋一陣暈眩。過去與現在不斷地在內心交錯,我有些暈頭轉向。

「……該說是曆史重演……嗎?」

我從沒想到會再一次聽到她這樣的請求。這隻能說是一場惡夢,我不由得想仰頭望天。但就算抬頭看去,也隻會看到老舊的天花板。

一片站起來隻要伸長手,似乎就能觸碰到最高點的天花板。

「什麼嘛~那我不就派不上用場了嗎?」

過去的我盤起雙腳擺動膝蓋,氣呼呼地抗議。因為幾乎所有事情我都贏不了真知,當時的我非常高興能換自己教導她,所以當然無法忍受這個大好機會被人奪走。畢竟算是自己的事,所以我非常能明白他的心情與焦急。

但是如果這時候交給過去的我指導真知,兩周後他就會與真知絕裂。

因為這是正確的曆史。……雖然正確,我卻又強烈地覺得這隻是無意義的時間流動。

「啊~你看,那個孩子好像願意教你喔。」

我說,一方麵也顧慮到未來的真知。不曉得關於腳踏車這件事,真知有什麼想法?盡管想看看她的反應,我卻又有些害怕地垂下了眼瞼。

「這就是所謂的雙重指導啊。將兩個男人玩弄於掌心上的我,嗯嗯。」

「嗯嗯什麼?」

而且又不是兩個男人,你吸引來的都是同一個男人喔!

「嗯~和外麵的人一起嗎……嗯~嗯~」

小小的我佯裝沉思地發出沉吟,似乎是對無法跟真知兩人獨處感到不滿。

「你不是說要幫忙田裏的工作嗎?」

這時外婆開口,真是幫了我大忙。我順著她的話連連點頭。

「嗯,對啊對啊,我還有工作。」

「那~工作結束之後就可以了嗎?可以可以!」

小真知繼續緊咬不放,看樣子相當喜歡我。無法拒絕真知的請求仿佛是我與生俱來的天性,漸漸地有些呼吸困難。真想解脫。

可是。

如果這時候我介入了腳踏車的練習,情況會有什麼改變呢?

這是我對既想知道又感到害怕的時間的提問。

結果想不到拒絕理由的我不自覺點頭。

「嗯。那,如果是中午之後練習……這樣子可以嗎?」

「為什麼是問我啊?」

真知完全不理會我的請示。看來鶯穀小姐的心情不太好。胃好痛。

「好耶!不錯不錯,真是大享齊人之福!」

「嗯~那我也請外麵的人教我吧~」

多半是聽到被評為福氣很開心,小小的我也很快就恢複了精神。要我也教這家夥騎腳踏車?根本沒什麼可教的喔。頂多是建議你不要半張著嘴巴騎車吧。

我歎一口氣,還是覺得有些難以呼吸。點頭答應之後,心中湧起了後悔和無以名狀的雀躍。之後我一點也無心吃飯,明明該是懷念的味道,卻都隻是滑過舌頭表麵便經過了喉嚨。

吃完飯後,我出聲叫住從設有地爐的房間出來走廊的真知。我感覺到自己對向她攀談一事,已不再那麼生硬與尷尬,這點幾乎要顯現在聲音裏。我緊緊壓抑著聲音,不讓自己的語氣顯得開心興奮。

「呃,那個,剛才你說私奔……」

真知狠狠瞪向我,像是要我別提這件事。

「我也沒辦法啊,不然你打算怎麼解釋?」

我當然明白,但當下會想到私奔的人又是怎麼一回事?

也許是真知思考的本質就跟小時候一樣,一點改變也沒有。

「喂。」

真知像要逃避這個話題般,大幅度地轉動腦袋瓜,叫住了正準備跑出去的過去的自己。小真知無意義地旋轉了數圈後停下來,「嗯~?」動作輕柔地偏過臉龐。真知眯起雙眼注視著她幾秒後才開口。每個字都說得含糊不清,而且非常不悅。

「幹嘛要騎腳踏車呢,不會騎也沒關係吧?」

「咦~為什麼?」

小真知不服氣地疑惑反問。另一方麵,我立即明白了真知想說什麼,張大了眼睛。真知無視我,繼續凝視著過去的自己。

「在這座島上生活又不需要腳踏車。」

「我~不~要~!我就是要騎,咻~咻~」

小真知反抗般地跑了出去。我就像個泄氣的氣球般眼神不停在空中遊移,待平靜下來後,看向真知。真知撥弄著頭發,哼了一聲。

「我可沒有什麼特別的用意。」

丟下這句話後,真知也離開了小屋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我感覺得出就算追上去也隻會挨揍,於是將後腦勺靠在小屋的牆壁上。靠在牆上後,我用手捂住眼睛,試著在黑暗的另一頭描繪另一種未來。但是,我什麼也想像不到。

如果真知不會騎腳踏車。

如果真知沒有參加今年的自行車競賽。

那麼,我與真知的世界肯定會徹底顛覆吧。

*

暫時揮別尼亞他們之後,我決定前往研究所看看。我想確認一下鬆平貴弘是否有在認真修理時光機。沒有的話,就得催促他才行。

留在這個時代裏太危險了。這種危機感促使著我,自然而然地車輪的旋轉速度也跟著加快。遇到上坡時,以往曾慘烈地向後跌倒,結果後腦勺撞在地麵上的回憶猛然蘇醒。當時我痛到懷疑會不會連脊椎也跟著輪椅一起斷成兩截。啊啊,真討厭,光是回想就覺得頭部和肩胛骨在隱隱作痛。我邊極力忘卻那段回憶,邊爬上坡道。

每當與島上的居民錯身而過時,他們都會朝我投來異樣的目光。我是這座島上的異類。這點在九年後也沒有任何改變。這座小島打算永遠排擠外來的人吧。

我循著小島北邊的散步步道抵達研究所後,隻見鬆平貴弘坐在車裏,似乎不停地在操作機器。車裏應該很熱吧,他額上浮著汗水,嘴角卻帶著透露出他現在很開心的笑容。那是即使在現代,也三不五時能看見的,幸福至極的表情。

真不愧是時空狂人科學家。那位時空狂人發現到我後,抬起頭來。

「嗨,你的臉色真是難看呢。」

「你才是呢,臉色永遠都那麼糟,還有長相也是。」

習慣性地互相挖苦幾句後,我看向車子。外觀看起來和昨天一模一樣。鬆平貴弘伸向馬上又暴露在外的機器,似乎在嚐試做點什麼。

「哎呀,你的男人去哪兒啦?」

「嗯,他有點事。」

我已經連否定都懶了,所以隨便地應了聲,然後詢問修理的進展。

「有辦法修好嗎?」

「這個問題我昨天已經回答過了吧?」

「畢竟你也有可能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跟我說仔細檢查過後結果還是不行啊。」

「放心吧,我大致上都搞清楚了。幾乎所有構思都是在這個時代成形,差別隻在於需要花九年的時間才能證明我的想法是否正確。也就是說,我是正確的。」

正確的家夥所製造的時光機才不會隻用一次就報銷。

「對了,有件事之前我就想問你了。」

鬆平貴弘邊繼續手邊的工作,邊瞥了我一眼。

「什麼事?」

「未來的我,有關於在這個時代遇到你們的記憶嗎?」

真是突如其來的問題。但的確,經他這麼一說,未來的他也有可能會記得。

我試著回想現代的鬆平貴弘,盡管每每想起他的一舉一動就讓我很火大,但最後我還是緩緩搖頭。並不是否定,而是表示對此我也深感疑惑。

「不曉得。因為從來沒聽你提起過這件事。」

「沒有的話,就表示記憶從現在起會逐漸改變嗎?真是有趣極了。」

鬆平貴弘邊將螺絲起子般的細長金屬零件當作指揮棒揮舞,邊抬頭看向車頂。他的瞳孔極度朝上,幾乎要露出所有眼白,但他好不在意地嘀嘀咕咕。

「又或者是這之後發生了某些事情,讓我得假裝自己不知道?如果過去尚未改變,就表示時間的流動當中還存在著順序。過去之後,就會發生未來。也就是說,究竟是誰在觀測著時間呢?啊啊,真是太有趣了。」

鬆平貴弘一臉心醉神迷地說。他說得很快,我無法全部聽清楚,但大致上明白了他想表達的意思。能夠決定現在的事物,也就是說,那是神明吧?

「對了,師父曾和我說過他自己對於時光旅行的看法,他認為時間本身是一種『生物』,並利用它自己的通道在移動。也許出乎意料地,主觀的真麵目就是指時間這個生物呢。」

「師父啊……那個人也做出了時光機嗎?」

「不知道。話說回來,你們好像遇見了以前的自己呢。時空有崩毀嗎?」

鬆平貴弘帶著滿麵的笑容向我詢問結果。我錯愕地說不出話來。

你現在不就好好地活著嗎?

*

「最近的年輕人體力比我孫子還差呢。」

那家夥是因為都沒在動腦,才會那麼精力過剩喔。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但現在光是敲打自己疲憊不堪的腰部就已經耗盡全力。好累。不斷地彎腰真的很難受,快死了。

我開始有些明白,為何過去的我都不幫忙外婆田裏的工作。

樹木像要被風吹跑般大力搖晃,陽光便趁著這個時候一鼓作氣灑向田地。瀏海也帶有大火般的熱度,汗水從頭皮沁出。後腦勺熱得汗水淋漓,我伸手揩了好幾次。隔著手套時的觸感很奇妙,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擦拭掉什麼。

「快點快點,要工作到三餐的份才行啊。」

外婆開心地督促我。聽到外婆爽朗的話聲後,我回想起了她現代時的模樣,不可思議地便湧起了活力。回去之後,我肯定再也沒有機會和外婆說話吧。

所以至少現在,我想回應她的聲音。我打起精神,咬緊牙關,險些跌倒。

就在我往前跨出一步的那一瞬間,我絆到了某種東西膝蓋跌跪在地。我趕緊護住身體,所幸沒有大礙,但才剛提起幹勁就發生這種事,真不是個好兆頭。這就是所謂的出師不利吧。外婆在一段距離外壞心眼地哈哈大笑,我也隻能苦笑。

站起身後,我確認腳下的突起物。那是一顆自地麵突出的大石頭,頂端如箭頭般尖銳,乍看之下也像是一支竹筍。

「……這麼說來。」

我記得外婆就是絆到地麵上突出的石頭才會骨折。就是這顆石頭嗎?我試著伸手觸摸,就算輕輕拉扯埋在地麵裏……不,是刺在地麵裏的那顆石頭,它依然不動如山。當然推它也是白費力氣。接著我認真地捉住那顆石頭,讓尖銳的部分嵌進掌心裏,調整至它不會滑開的角度後,開始試著往上拉。石頭刺進了肉裏,又劃破了肌膚。

這陣痛楚使我的眼皮抽搐,但我繼續使出全力拉扯。不動如山的石頭與土壤之間出現了皸裂般的縫隙,手心傳來一種像在拉扯內髒般的惡心觸感,然後石頭的重量一口氣攀升。石頭離開土壤後,它的重量幾乎止住了手指上流出的鮮血。大概是因為添加了不少壓力,腰也好痛。我腳步踉踉蹌蹌地走著,將拔出的石頭丟至田地外頭。

結束之後我當場癱坐在地,整個人氣喘籲籲。內髒熱得像要燃燒起來,我吸了好幾次冷空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在我平複自己紊亂的呼吸前,外婆走了過來給了我簡短的掌聲。

「真虧你把那顆石頭拔出來了,它很礙事呢。」

「是……是嗎?」

這樣一來,外婆將來就不會老年癡呆了嗎?如果這化作了現實,我想也不是件壞事。能避免掉過去的不幸,不正是時光旅行的樂趣所在嗎?

至少得到了一點額外的收獲。一思及此,我心頭的陰霾刹時一掃而空。

「哎啊~不過你還真是亂來呢,手都流血了,真是的。」

外婆皺著臉拉起我的手。軟弱的手皮與手套都被磨破,一顆顆血珠滲了出來。「你等一下。」外婆丟下這句話後,走進草庵。

我聽話地乖乖待在原地等候,於是外婆拿著繃帶、紗布和消毒藥水走了回來。她拉過我的手,用紗布拭去鮮血,再動作俐落地為我消毒。消毒藥水非常確實地滲進了因撥弄土壤而幹燥的肌膚裏,我痛得屁股幾乎要蹦離地麵。

「因為小鬼頭們老是跑來跑去,馬上就渾身是傷,我都習慣了呢。」

「小孩子有活力自然最好。」

「你在我眼裏看來,也還是個小鬼頭啊。」

哈哈哈,說得也是呢。就各方麵而言,正是如此。

外婆又拭去我手上重新流出的鮮血,正準備用繃帶包紮起傷口之際,原本流暢的動作忽然頓住。她緊盯著我的掌心,眯起雙眼,纏在她頭上的長長防曬布在微風的吹撫下不停晃動,拍打著外婆的臉頰。盡管如此,外婆仍是不為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