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從巴赫金的民間理論看《兄弟》的民間敘事(2 / 3)

那麼,為什麼說,李光頭要通過扼殺自己的生殖能力來表達對複仇的拒絕呢?從李光頭的精神與肉體的成長史來說,他是由兩種要素(遺傳和教育)催生長大的,一種來自他血緣上的爸爸劉山峰的生命遺傳,另一種是來自宋凡平的潛移默化的精神教育。鑒於劉山峰是在他尚未出生就死於非命,而宋平凡雖然與他有過共患難的歲月,仍然是在他尚未成年時就撒手人寰,所以兩個父親的影響對他的成長史來說,始終是朦朧的、不自覺的。小說一開始大肆渲染的偷窺事件並非是李光頭的獨家發明,而是對他的父親劉山峰曾經擁有的醜聞的繼承和回響。所以當偷窺事件發生後,人們會說李光頭到底是劉山峰的兒子,是一根藤上結的兩個瓜。這是劉山峰的血緣起了作用,這種血緣通過生殖和遺傳來完成,不管李光頭自覺還是不自覺。而李光頭的自我結紮,恰恰是對生殖的拒絕,也就是,在他身上,徹底終止了劉山峰的遺傳密碼。他當年偷窺的對象是林紅,劉山峰的遺傳密碼與欲、色聯係在一起,也與色欲對象林紅聯係在一起。當李光頭當了殘疾人福利工廠廠長、初步發跡後再遇林紅的時候,他就流出兩道鼻血。劉鎮的人們再次把他流鼻血與當年偷窺事件聯係在一起議論,似乎又一次強調了“血”的力量。所以,林紅已屬他人時,他拒絕把林紅從色欲對象轉換為複仇對象,卻反過來終止了劉山峰的血脈繁衍。這可以理解為他對於劉山峰的本能的拒絕。他把劉山峰的遺傳密碼全部凝聚在、體現在並完成在自己的身上,集中地誇張地變態地把它耗費掉,這就形成了李光頭的混世魔王的巨人品格。

那麼,我還是要問,為什麼李光頭要通過扼殺自己的生殖能力來表達對複仇無意識的拒絕呢?他不像哈姆雷特那樣繁瑣地徘徊在“生存還是毀滅”的抽象討論,而是出於本能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複仇。前麵已經說過,從有其父必有其子的原則來看,宋鋼在血緣上是傳承了宋凡平的遺傳。但是,從小說所提供的故事來看,恰恰相反,宋凡平身上一部分最有魅力的內在生命密碼:如他打籃球時表現出來的勇往直前的扣籃精神,在揮舞紅旗時表現出來的革命精神,與鄰居大打出手的無賴精神,化屠夫殘暴為一笑的樂天精神,甚至百折不撓的創造意誌和對他人的溫柔寬厚的關懷,等等,所有這些發自內在的美德,恰恰傳授給了李光頭。我們可以在李光頭身上一一找到這些遺傳的對應表現,也就是李光頭後來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劉鎮的巨富大亨,不是因為浪蕩子劉山峰遺傳在他身上的那些下流品行和遊戲精神,恰恰是地主兒子宋凡平身上的精神血緣。這一點作為母親的李蘭已經感受到了,所以當坐在兒子為她設計的“專板車”去上墳的路上,她欣慰地看到,他兒子又像宋凡平那樣讓她感到驕傲了。很顯然,李光頭的成長是由兩股力量影響和催生的,一是來自劉山峰的血緣遺傳密碼,一是來自宋凡平的精神氣質影響。“氣”、“血”兩者的相生相克、激烈衝突的過程,構成了李光頭極為複雜的性格特征與人格魅力。如果我們把李光頭偷窺事件以後的所有行為來進行排列,可以發現是這樣的一種排列式:

偷窺——交換信息——送李蘭上墳——為李蘭送終——接納宋鋼——當殘疾人福利工廠廠長——求婚失敗——結紮手術——下海經商失敗——成為垃圾大王——日本發跡——處美人大賽——與林紅通奸——導致宋鋼之死

這份排列表上,用正常字體標示的是劉山峰遺傳因素所致,用粗體字標示的是宋凡平精神因素所致。兩者始終交替出現在李光頭的身上。所以,當血緣遺傳把他推向複仇無意識的時候,他身上的另一種力量,即精神的力量在拒絕這種可怕的嗜血欲望。盡管最後因為林紅的投懷送抱,使複仇無意識占了上風,但很難說,李光頭與林紅的私通及其後果是一種罪惡,因為在之前也同樣有過宋鋼與林紅的戀情而對李光頭構成的背叛與傷害。所不同的是李光頭采取的結紮手術終止其生命遺傳;宋鋼采取的是結束現世生命來維護對另外兩個人的愛。分析到這裏,我們似乎能夠看清楚了,其實李光頭是極不願意看到他的複仇使命的成功的,因為宋凡平對他來說,與哈姆雷特麵對的篡權者叔叔完全不同,宋凡平因為殺其父(無意的)娶其母(真愛的),造就了李光頭的生命的另一半素質。如果血緣的遺傳引導他走向複仇之路,那麼,他其實要謀殺的,不僅僅是宋凡平的替代者宋鋼,而更多的是他自己,他自己向自己複仇,自己謀殺自己。所以當宋鋼自殺後,李光頭就了無生趣、形同行屍走肉。他成了自己遺傳密碼的報複對象和犧牲者了。

我們還可以從林紅的角色來看這場報複原型的特點。這位劉鎮的美人中的美人一出場就是受辱,始終處於話語的羞辱之中(她是被偷窺的對象,又是被全鎮男人當做秘聞去議論,甚至意淫的對象)。所以在小說的隱性文本結構裏,她是一個不潔的象征。鑒於李光頭的成人儀式發生在宋凡平死去以後,宋鋼替代了宋凡平成為無意識複仇的對象;而李蘭則是一個聖潔者的形象,扮演母後的角色其實也是由林紅來替代——她在這場哈姆雷特式的報複結構裏既扮演了母後又扮演了奧菲利婭。想一想,在莎士比亞的劇本裏複仇者是如何辱罵自己的母後的“嘿,生活在汗臭垢膩的眠床上,讓淫邪薰沒了心竅,在汙穢的豬圈裏調情弄愛——”參見莎士比亞:《哈姆雷特》第三幕第四場,《莎士比亞全集》第5卷,朱生豪譯,譯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352頁。,而這絕對不是李光頭對母親想說的話,但作為替代品,李光頭則沒有那麼多的愛心,他偷窺以後在劉鎮男人中間津津有味地渲染林紅的身體秘密,並將之交換三鮮麵,其實是對其成人儀式的公開宣布。但這個儀式顯然是通過侮辱林紅來完成的。因此,我們有理由在這個原型裏重新認識林紅的處境:當李光頭不想對李蘭、宋凡平和宋鋼報複時,卻不由自主地進行了對林紅的傷害。從偷窺事件、公開示愛到最後的李林私通,林紅始終處於被傷害的地位,然而,她與李光頭的通奸導致了宋鋼的死,無意中幫助李光頭完成了冥冥之中的報複使命。如果我們繼續套用哈姆雷特的報複原型來分析的話,林紅的角色是多元的:偷窺事件中,她扮演了奧菲利婭的角色,在通奸和淫亂方麵,她扮演了母後的角色,而在完成報複的大結局中,她與李光頭一起不自覺地變成了命運的玩偶,充當了哈姆雷特式的複仇者。

當我們把這個隱性的文本結構全部展開以後,就不難看到,偷窺事件作為其中的一個關鍵性細節,承擔了整個文本的綱目。無論是李光頭、林紅,還是尚未出場的宋鋼,在這個事件中都已經展示了未來命運。李光頭以無意識的報複為終結,宋鋼以殉難似的死亡為終結,林紅以被侮辱的墮落為終結,一切都有了預兆和報應。

三、 民間敘事:粗鄙修辭的三種形式

我們從文本的隱性結構上重新認識、界定偷窺細節的意義以後,還是需要回到文本的顯性結構上來,繼續分析這個細節在整個民間敘事中具有怎樣的意義。因為這部小說的美學批判者會這樣說:姑且承認你的分析是有趣的,但無法回避一個事實:餘華在描述這個細節時有意運用了大量的粗鄙化的修辭方法,諸如故事發生在廁所,行為是偷窺,其偷窺對象是女性屁股,並且一再提到欲望所指的是女性生殖器,劉山峰死亡的場所是糞池,屍體上沾滿的是糞便,等等,劉鎮的男人津津樂道地窺探、議論的全是這些極為粗鄙、卑瑣的欲望對象,他們的口氣裏充滿了猥褻性的連聲詞。這不是一種對純文學的玷汙又是什麼?

是的,如果把純文學界定為文人雅士的沙龍文學或者象牙塔裏的貴族文學,這樣理解當然是對的。但本文一開始就說過,餘華從先鋒文學向民間的轉換,幾乎是越走越遠,他的民間所指就在當下,是在當下生活的場景描繪中暗暗接通了民間文化傳統的信息。其實也不需要走得很遠,隻要我們睜開眼睛直麵下層社會的普遍性娛樂內涵,隻要我們撇開當下彌漫在都市文學中的所謂“小資”文化,真實地關心一下民眾的集體無意識的趣味所在,我們就不難理解,民間敘事的粗鄙修辭正是這部小說的主要表達方式。我這裏所指的民間敘事,本身包含了兩種含義:一種是指,在古老民間文化傳統裏自身包含著大量粗鄙狀物的修辭,由於初民時代並無現代文明的遮蔽,它的粗鄙形態包含了對身體現象和生命形態的好奇與偷窺,在民間的修辭裏,糞便、尿、鼻血都是從人體自然流淌出來的物質,並不以為下賤,人體的生殖器官更是因為孕育了生命而受到崇拜。周作人在“五四 ”時期曾經特別指出,人體之下半身和上半身都是人體組成部分,本來沒有貴賤區分周作人:《上下身》,見《雨天的書》,止庵校訂“周作人自編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是人類自己用等級的觀念把它們區分來的,所以,在中國民間的古代傳說裏,經常有與糞便、尿、血液轉換的食物,至今也有流傳我可以隨便舉幾個民間流傳中的說法:如山西老醋,傳說裏是某姑娘(也有說是皇母娘娘)的尿流出來變成的;關於南洋水果之王榴蓮,有傳說是鄭和下西洋時留下的大便變成的;至於血的傳說更多,最著名的是傳說蔬菜裏的米莧,即《封神演義》裏忠臣比幹的血染成的。因為是神仙、聖人、曆史偉人的排泄物,民間文化裏並沒有以為是肮髒、褻瀆或者冒犯尊嚴。《紅高粱》用尿釀酒的細節,複活了某種民間的傳說。排泄物在文藝作品裏還作為兒童的玩具受到歡迎,著名抗戰電影《地雷戰》裏就有一例。;另外一種是指,在現代文明的參照下,民間文化已經失去了完整表達自己的可能性,但它總是在現代文化的覆蓋之下,以零星破碎的殘片形式表現出來。但由於現代文化的參照,這些民間敘事形態都被一律冠上了粗鄙、肮髒、下流等限定詞,從一出現就被打入了審美的冷宮。巴赫金在定義“怪誕”的藝術風格時,正是這樣來描述人體藝術:“怪誕的人體不與外在世界分離,不是封閉的,完成的,現成的,他超越自身,超出自身的界限。被強調的部位,或者是人體向外部世界開放,即世界進入人體或從人體排出的地方,或者是人體本身排入世界的地方,即是凹處、凸處、分支處和突出部:張開的嘴巴、陰戶、乳房、陽具、大肚子、鼻子。人體隻能通過交媾、懷孕、分娩、彌留、吃喝拉撒這一類動作來揭示自己的本質,即不斷生長和不斷超越自身界限的因素。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6卷,第31頁。他正是把這些粗鄙修辭作為拉伯雷的《巨人傳》裏主要修辭特點,直截了當地指出:正是這些民間敘事因素,使《巨人傳》長期難以被讀者接受,不僅僅許多學者排斥它,也有許多學者用現代的觀念來歪曲它。當時有一位俄羅斯學者以寬容態度來批評《巨人傳》,使用了一個比喻,說拉伯雷像一個健康的鄉間男童,莽撞地把泥濘濺在行人的身上維謝洛夫斯基的這個比喻全部描述如下:“可以稱拉伯雷是無恥下流的,然而他也像一個健康的鄉間男童,從沒有煙囪的農舍中放出來,徑直奔向春天。他莽莽撞撞地跑過一個個水窪,把泥濘濺到行人身上,快活地大笑起來。一團團泥沾滿了他的雙腿和那張因享受著動物般的春天的歡樂而變得通紅的臉膛。”同上書,第165頁。。巴赫金批評這位學者的比喻過於現代,他說:“濺起泥濘意味著‘貶低化’。但是怪誕的貶低永遠是指實實在在的身體下部,生殖器部位。所以濺起的完全不是泥濘,而是糞和尿。這是一種極為古老的貶低化動作,是‘濺起泥濘’這一平和、現代的隱喻之基礎。”同上書,第166頁。巴赫金的這段話有著歐洲古希臘以來的民間文化的傳統作為背景,但是在他為粗鄙修辭正名以前,似乎並沒有人對這個問題提出過積極的看法。由此我每每想起,當我們的批評家批評作家用詞過於粗鄙時,他們也許同樣忘記了,這些作家正是長期在民間生活,感受到某種現代文明以外的信息。如我在前不久評論賈平凹的《秦腔》時所說的,賈平凹描寫農民生活時用了大量的粗鄙修辭,這恰恰是他們了解農民文化的緣故。在傳統農民的話語裏,哪裏有鄙視糞便尿水的因素?同樣的理由,我們再來看巴赫金是如何解釋民間文化傳統中有關人體生殖器的意象描寫的,他舉了一個最粗鄙的罵人的下流話為例,我雖然不諳法語和俄羅斯語,但是憑猜測知道大約與漢語裏的民間口頭“三字經”相似。巴赫金說:“在現代下流的罵人話和詛咒中,還保留著這種人體觀念已僵死的和純否定性的殘餘。像我國髒字‘連串’的罵人話(包括各種各樣的變體在內),或者像‘去你……的’之類的說法,就是按照怪誕的方式貶低被罵者,即把他發落到絕對地形學的肉體下部去,發落到生育、生殖器官部位,即肉體墓穴(或肉體地獄)中去,讓它歸於消滅而再生。然而,在現代的罵人話裏,這種雙重性的再生含義幾乎已經蕩然無存,隻剩下赤裸裸的否定、十足的下流和辱罵。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6卷,第33頁。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例子,中國也有學者研究過所謂“國罵 ”的文化含義,但似乎從未注意到把對方貶低到母體去再生的含義。中國古代民間文化裏是否把人體的生殖器官視為生命再生器物呢?我想是可以討論的。這樣的解釋,使我們對人體生殖器官的藝術象征多了一份理解。

再回過來討論《兄弟》民間敘事的粗鄙修辭,我們似乎可以理解,作為一部現代小說自然不可能完全再現民間敘事本原的積極含義,但是在作家所采用的流行語修辭中,確實包含了某些民間敘事的殘餘意義。譬如,我可以提一個現實中的問題:當大量的農民工進城以後,在他們遠離家鄉、勞動繁重、毫無娛樂的日常生活裏,他們是怎麼打發休閑時間的?他們在閑聊喋喋不休的“葷話”、“黃段子”中,在觀看的黃色錄像中,在某些低級的色情消費中,在賭博輸錢後不斷用與下體有關的口頭禪來發泄、自嘲和罵人中,粗鄙修辭是否構成了他們精神休閑的主要內容?當作家把這些現象寫進文學文本時,他一般會采取以下三種形式:一種是直接照搬現實中汙言穢語,讓人物嘴裏不斷吐出髒話,這是比較簡單的描寫;第二種是通過一些有關人體下半部分的描寫或者暗示,委婉表達人物的猥褻心理;第三種是在人體下半部分的隱喻性的描寫中,以更為豐富的內涵來抒寫生命繁衍和再生的欲望,這是比較複雜、精致的描寫。這多種形式在不同的層麵上都有其存在的理由。所以,我覺得從民間敘事的角度而言,粗鄙修辭是一種合理的存在,不可能簡單化地一概否定。著名的《紅樓夢》就是三種粗鄙修辭都具備的偉大之作比如,《紅樓夢》裏薛蟠吟詩、風月寶鑒便是第一種,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便是第二種,而小說彌漫的意淫手法便是第三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