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同樣把以上三種形式的粗鄙修辭集中表現出來。譬如在偷窺事件中李光頭與劉鎮男人們津津樂道於偷窺內容,表達了第一種粗鄙修辭的功能。因為以李光頭的無教養與劉鎮的男人們卑瑣心理而言,除了如實記錄他們的語言,似乎沒有別的更加真實表現他們的方法。而且,這部小說的隱身敘事者的身份也是模糊不清的,他似乎屬於劉鎮男人群體裏的一分子,與李光頭有差不多的年齡和社會背景,當他說起“我們劉鎮”的時候,其敘事本身也不能超越粗鄙修辭,往往是采用與李光頭相一致的口氣,使李光頭的形象與全書的格調合為一體。
譬如下麵的一段關於李光頭設想舉辦處美人大賽的描寫:
李光頭滔滔不絕,他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一口氣說出了二十個王八蛋,他說要讓那些王八蛋記者統統像瘋狗一樣撲回來,要讓王八蛋電視直播處女膜比賽,要讓王八蛋網絡也在網上直播,要讓王八蛋讚助商紛紛掏出他們的王八蛋錢,要讓王八蛋廣告布滿大街小巷,要讓那些王八蛋漂亮姑娘穿上三點式王八蛋比基尼在大街小巷走來走去,要讓我們劉鎮所有的王八蛋群眾大飽一下王八蛋眼福。他說還要成立一個王八蛋大賽組委會,要找幾個王八蛋領導來當王八蛋主任和王八蛋副主任,要找十個王八蛋來當王八蛋評委,說到這裏他強調一下,十個評委都要找男王八蛋,不要找女王八蛋。最後他對劉新聞說:“你就是那個王八蛋新聞發言人。 ”劉新聞手裏拿著紙和筆,飛快地記錄著李光頭的王八蛋指示。餘華:《兄弟》(下),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98頁。
在這段讓人忍俊不禁的敘事裏,敘事人先是概括李光頭即將說出的一段話裏有20個“王八蛋”,接著他用模擬的口氣複述了李光頭話語裏的18個“王八蛋”,再接著他讓李光頭直接說了一句與“王八蛋”有關的話,用引號來加以表述,但計算一下,還是隻有19個“王八蛋”。於是,敘事人又補充了一句,補上了最後一個“王八蛋”,才湊滿了前麵預告的20個。這三種不同語態渾然一體地構成了一段妙文,似乎敘事人被李光頭這種脫口秀式的修辭逗樂了,不分彼此地參與了李光頭的語言盛宴。所以可以設想,這位敘事人是一個與李光頭互為替代的角色。
值得注意的是,這段話雖然表達了一種粗鄙的民間修辭,但隻要熟悉北京人口語習慣的讀者大約都不會感到突兀與陌生,它傳神地描摹了北京人日常語言的粗鄙形態。李光頭之所以大肆渲染“王八蛋”,不僅僅是為了顯示暴發戶財大氣粗無所顧忌的氣勢,還包含了某種戲弄權貴和消解權威的心理成分。然而,李光頭在這一連串的粗話中,所有主語和賓語都被“王八蛋”化了,唯有一個名詞沒有被冠之,那就是處女膜。我想讀者都能理解這個有意的疏漏,處女情結正是李光頭情欲的致命傷,也是他內心深處的最大禁忌,粗俗語言的泛濫表示了下層民間褻瀆世道的無意識反抗,但並不是說,民間就沒有值得珍惜、不能冠之的禁忌。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不僅理解了粗鄙修辭的複雜含義,也能理解李光頭偷窺事件和舉辦處美人大賽的複雜意義了。
舉辦處美人大賽事件也是《兄弟》最為人詬病的粗鄙敘事,與偷窺事件一樣,都是以女性下體為窺探中心的群眾狂歡。但是偷窺事件因其傷風敗俗而臭名遠揚,而處美人大賽卻堂而皇之地成為劉鎮的 GDP。在這些場麵裏,色情狂不是由某個小痞子來承擔,而是表現為一種全民性的大展覽。由於它本身是通過一些可以訴之於公眾的場麵來表達的,其猥褻性有所減弱,粗鄙性通過比較委婉的形態表現出來,這就是粗鄙修辭的第二種形式。本文分析粗鄙敘事並不是要消除其粗鄙的性質,而是要著重探討,為什麼需要用粗鄙形態來滿足小說的結構性需要。與這個細節相聯係的仍然是偷窺事件,兩者是相呼應的。我們曾把偷窺事件視為李光頭的成人儀式,也是在隱性結構中承擔了重要的意義。為什麼李光頭要通過偷窺來完成其成人儀式?這是不證自明的,因為李光頭的父親劉山峰就是這樣死的,李光頭有充分理由重蹈父親覆轍。劉山峰當年窺探了什麼人?敘事者沒有交代,而李光頭所偷窺的對象卻是明確的,五個女人中真正與李光頭的命運牽連在一起的是林紅,林紅幫助李光頭完成了成人儀式。但問題不僅僅如此。所謂的成人儀式,除了宣布自己是某某的兒子以明血緣外,還有作為“男人”的成人儀式,林紅不僅作為道具成就了李光頭的血緣身份,還成為第一個幫助他成為“男人”的欲望對象,因為林紅的被偷窺,使李光頭可以在劉鎮的成年男人中間平等談論女人,他本人也成為一個懂得風月的“男人”。但是讓李光頭感到窩囊的是,他實際上並未真正窺探到林紅的女性奧秘,在與劉鎮男人的多次交流時,他總是無限遺憾地告訴對方,就在他快要窺探到目標時刻,東窗事發他被揪出來了。以後李光頭一直想把男孩的童貞留給林紅,而林紅卻不領情嫁給了宋鋼,接著是李光頭進行結紮手術,他的性生活從來沒有與愛情、生殖等幾大功能同時完成過,後來僅僅成了淫亂的表征而已。偷窺事件辨明他的血緣身份卻沒有真正完成成為“男人”的儀式,而且永遠地失去了機會。
按照常理說,成為富翁的李光頭並不缺乏豔遇處女的機會,從他的家庭影響來說,他也不應該過於看重處女膜的意義。她母親李蘭,以處女之身嫁給劉山峰而蒙受屈辱,以寡婦之身嫁給宋凡平而無限榮耀,這是最有力的證明。那麼,李光頭為什麼會對處女懷有如此深的情結?我想還是要回到林紅這個係鈴人身上去求解答。小說寫到宋鋼與林紅準備結婚時,給李光頭送去請柬,李光頭拒絕了並說:“生米都煮成熟飯了,還喝什麼喜酒?”宋鋼把李光頭的話告訴林紅,林紅也哼了一聲說:“生米都煮成熟飯了,他還有什麼不死心的?”宋鋼吃了一驚,心想這兩個人說話怎麼一種腔調?這是明顯的暗示,李光頭與林紅似乎同時在暗示一件事情,即他們之間的童貞關係徹底斷了。生米煮成熟飯,是一個民間諺語,暗示了女孩的處女時期已經結束。冥冥中有一個契約,因為宋鋼的介入,被徹底斷絕了。這是李光頭進行結紮的原始衝動,也是他內心“處女情結”的真正的傷痛。所謂處美人大賽是成為富人後的李光頭企圖用金錢來彌補、追尋童年的缺失以及情欲的缺憾,是企圖對14歲階段的偷窺事件的一次重新來過,假如時光可以倒流的話。在《兄弟》裏,處美人大賽被渲染成一場劉鎮全民參與的民間狂歡,而且攪動了全國經濟大潮中的各種奇異現象——傳媒大戰、弄虛作假、腐敗行賄、情色交易、錢權勾結、奇形怪狀、製造假貨……幾乎包羅萬象地彙集了市場經濟下的種種醜相。可是在這個金錢無所不能、應有盡有的世界裏,偏偏處美人大賽從開始就注定是一場對象缺席的偷窺。李光頭已經不是當年的小痞子,劉鎮群眾也都成為熱情參與者,送上門來的美女如雲,各種被偽裝過的女性奧秘也都爭先恐後地向李光頭開放……但是,李光頭所需要的14歲的情欲缺憾卻成為真正的缺憾,永遠也找不回來。處美人大賽是偷窺事件的擴大和對照,每個細節都可以進行對照,唯獨無法協調的,就是當年的偷窺目標缺席了。周遊的出場,可以看做是魔鬼對這場人間狂歡的參與和幹擾,這個騙子應處美人大賽之運而生,販賣起人工處女膜,用假象來遮蔽社會普遍缺失的真相,讓李光頭陷身在假處女的迷魂陣裏不能自拔,這仿佛是巴赫金在民間理論裏設定的假麵舞會,假象構成了當下世界的各種要素,真相卻不見了。魔鬼周遊最後的大手筆,是用發財的幻境迷惑老實人宋鋼,順手牽羊地把他帶走了。於是,林紅得以浮出水麵,回到李光頭的懷抱。複仇無意識也將接近完成。處美人大賽圍繞人體處女膜展開,尤其是李光頭準備了各種照明工具來窺探處女奧秘的細節,不僅粗鄙,而且含有猥褻性,但是在民間敘事中,一係列民間意象都進入了敘事結構,如狂歡意象製約了處美人大賽的基本場麵,使整個敘事都沉浸在興高采烈之中;假麵舞會意象製約了李光頭偷窺女體的特殊場麵,一片片被張開的人工處女膜把生命真相隱藏在假象背後,阻擋了李光頭要召回童貞的夢想;魔鬼意象通過周遊的活動,像精靈似的在發狂的人群裏跳來跳去,幹著昧心的壞事。這些民間意象製約了整個敘事場麵,使情欲敘事完全置於民間喜怒笑罵的發泄、罵街、喧鬧、耍潑等戲謔氣氛中,原有的曖昧性消失了。我把這樣的民間敘事特征歸結為遊戲。在一般文學作品中的情欲敘事,主要是通過作家采用隱喻、暗示、影射、象征等手法來描述,歸指在曖昧的性心理;而民間敘事中經常把性意識還原為一種遊戲狀態,健康而活潑。如下麵一段對話寫大獎賽閉幕,李光頭與處美人冠軍握手道別:
在和1358號握手時,李光頭悄悄問她:“孩子多大了?” 1358號先是一怔,接著會心地笑了,悄悄說:“兩歲。”
坦然而“悄悄”的騙局心照不宣地戲謔對方,這就是民間的怪誕藝術的最精彩的特征。這樣的粗鄙修辭,比起許多裝腔作勢、有氣無力的都市情欲敘事要健康得多也豐富得多。
粗鄙修辭也有比較精致的形態,比如用象征性的標記來暗示人體下半部分的器官,這在弗洛伊德釋夢學說裏有許多類似的隱喻,如尖長物體與圓型盛器分別暗示男女性器官,等等,都有大量的記載。在民間敘事裏,人體下半部分的器官被誇大渲染是一種常態,即使在當代中國的雕塑、繪畫甚至建築藝術裏,仍然有著很大的比重。奇怪的是,當在具象型的藝術創造裏不被禁止的粗鄙藝術進入文字的抽象描寫時,反而讓人感到猥褻而反感,甚至成為禁忌。巴赫金在討論民間傳統裏的下半部分創作時一再強調生命的再生意義,我以為是可以視為對粗鄙修辭的一道標準,即民間敘事裏的粗鄙意象的描寫意義,在於看其能否引起生命再生的美學效果。我可以舉一個自己經曆的例子: 1995年我在日本遇到一位翻譯中國作家高曉聲小說的譯者,他向我了解一句中國民間諺語的原意:到馬桶裏去兜一轉。我猜想江南鄉間有溺女嬰的陋習,常常把女嬰丟在馬桶裏窒息而死。“兜一轉 ”,似乎有一種進去再出來的意思,於是就回答他說,也許是重新投人生的意思吧。如果聯係巴赫金的生殖器象征生命重生的解釋,那麼,高曉聲所引用的民間諺語中確實應該包含了這重含義。似乎馬桶應該是女性子宮的隱喻,也意味著回到母體子宮裏去,再生一遍,也就是重新投生的意思。這個例子說明中國民間具有類似的含義。
我所舉的這個例子如果得以成立,那麼,我們就能理解《兄弟》的開頭與結尾相呼應的一個意象,那就是死去了兄長宋鋼以後的李光頭萬念俱灰,竟然耗費千萬家產申請遨遊太空,他抱著宋鋼的骨灰盒,準備離開地球了。小說的開篇就是這樣寫的:
我們劉鎮的超級巨富李光頭異想天開,打算花上兩千萬美元的買路錢,搭乘俄羅斯聯盟號飛船上太空遨遊一番。李光頭坐在他遠近聞名的鍍金馬桶上,閉上眼睛開始想象自己在太空軌道上漂泊生涯,四周的清冷深不可測,李光頭俯瞰壯麗的地球如何徐徐展開,不由辛酸落淚,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地球上已經是舉目無親了。
這個意象完成時,作家似乎還沒有完成全部的構思,整個小說創作繼續沿著“靈魂附體”式的軌跡放任發展,再也沒有呼應開篇的這個意象。直到小說的最後一節,作家又突然回到了第一段,倉促地寫了李光頭要遨遊天空了,其目的是要把宋鋼的骨灰盒送上太空,李光頭用俄語說:“從此以後,我的兄弟宋鋼就是外星人了。”關於這個意象的內涵,不用我分析,誰都能夠明白的。但我關注的是那個後來已經被作家自己都忘記了的細節:一隻遠近聞名的鍍金馬桶。粗鄙修辭無所不在,即使在作家開筆第一段落裏,就出現了這個俗不可耐的金馬桶,而且冠之以“遠近聞名”。事實上後來的小說情節發展中,再也沒有提到這個馬桶究竟是如何“聞名”的。可見它不過是作家筆下的一個信手拈來的普通道具而已,召之即來,揮之則去。
但是,如果我們把鍍金馬桶指代為女性子宮的話,那麼,其返回母體重新投生的含義則是十分明顯的。李光頭經曆了當代中國兩個最重要也是最瘋狂的時代,從小地主、小屁股、垃圾大王、劉鎮 GDP,一路殺來,血跡斑斑,遍體鱗傷。他身上流著的是浪蕩子劉山峰的血,無意識的複仇使命推著他無意間戕害宋鋼,但他身上同樣具有宋凡平的精神氣質,與宋鋼分享了“兄弟”的生命呼吸,沒有血緣,勝似血緣,宋鋼既死,自己活著何為?這就是“兄弟”所含的生命與共的意義。這個段落,行屍走肉的李光頭與骨灰盒裏默默無聲的宋鋼是並置的意象,而鍍金馬桶與宇宙飛船是相對的意象,他們倆都需要在地球上重新投生,靈魂再起,然而其意直指宇宙,一飛衝天。這樣的生命意象,是多麼的壯麗。這也是《兄弟》在絕望的背後隱藏著逢生的含義。有人批評說,這個宇宙飛船的細節於全書結構來說毫無邏輯可言,甚是荒唐。但是,《紅樓夢》開篇時,茫茫渺渺一僧一道奔波在大千世界,又需要什麼邏輯和理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