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個連長的戰鬥遭遇(2)(3 / 3)

“我們要不要繳他們的械呢?”特務長低聲地問。

兵士們也蠢動起來,作著躍躍欲試的樣子,他們想擁進那屋子裏去,好幾支電筒在門口亂射著,但是林青史立即加以製止。

林青史獨自個走進屋子裏去,他輕輕把一個醉得像爛泥一樣的“死屍”搖醒起來,於是這裏發生了很湊巧的事情,林青史遇見了他在廣州燕塘軍校的一位朋友。

他名叫高峰,原是一個高大壯健的少年人,現在帶了花,麵孔黃得像一個香瓜。他的左手的掌心在戰鬥的時候給擊穿了,用自己帶來的紗布包紮著,包紮得並不妥當,有時候突然有多量的血從創口湧出來,叫他全身像患了瘧疾似的冷得發抖,他用一種微弱的聲音對林青史這樣說:“……我覺得所有的軍人大抵都是悲苦的,一個人從軍校中畢業出來,掛著短劍,穿著軍服,看樣子也和別的所有的同學一樣,都是英勇的,壯健的,有時候在馬路上走過,也引起了許多人的羨慕……一上了戰陣,戰死和受傷都不關重要,不能達到任務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我的理想是很高的,我有我自己的不能告人的簡直可以說是虛妄的一種很大的抱負。從這一點我曾經長時間地尊重自己,同時也曾經對別的人驕傲過。我似乎無形中得到一種暗示,我覺得世界上不幸的人太多了,也許是到處皆是,但是這裏麵決不會有一個我。這個幻夢薄得像一重薄紙,但是我決意用盡心力來保全它,我相信我有自己的聰明,我能夠清楚地辨別我所走的路程,這路程既大又遠,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這裏保持著一個偉大的長征者的身份……”

這是第二天的晚上。通過了高峰和林青史的友誼的關係,二十五個和八十七個從最初起就存立了和好,屋子裏還剩下好些米,好些大頭菜,勉強療治了第四連的兄弟們的饑餓。林青史坐在門檻上,把軍帽子脫下來,垂著頭,蕪長的頭發發出暗光,像一個怕羞的小孩子。高峰躺在林青史對麵的一張竹椅上,說話的聲音逐漸的變得壯健而洪亮,他仿佛非常滿足於自己所能敘述的一切,特別是關於一個沉痛的悲劇的敘述。

“三個月前,我在廣東一個地方軍閥部隊裏當一名少尉副官,當時我的老婆和所有的朋友都寫信來對我慶賀,我並不認為這就是我的榮耀。我覺得自己好像在濃霧中行進,蹤跡是秘密的,沒有人了解我的來路和去處。有時又覺得自己好像一個海島,這潛伏在海裏的是一個大山脈,但是露出海麵的隻是一個很小的黑點,正為了這緣故,所以無論怎樣大的風浪都不能把它動搖分毫。這個幻想確實是可笑得很,但是我需要這樣的幻想,我甚至願意接受這個幻想的欺騙。不久我們的隊伍開到前線來了,我做了一個排長,我知道我也許能夠在戰鬥中培養成一個傑出的人材。十一月十八日的夜裏,我們一排人在劉行前方放軍士哨,遭遇了一隊強大的敵人的襲擊,三十五人(除了我自己)在頃刻中全都死盡了。這個現象十分地使我驚愕,我認不清戰鬥是怎麼一回事,戰鬥像一個強盜,一個暴徒,當稍一鬆懈時候,它突然在前麵出現了,而最使我痛苦的是當戰鬥一開始,我們就被限製在被襲擊的地位。我們的槍是在自己手裏拿著的,但是我們始終找不到戰鬥的對手……”

林青史困惑地沉默著。他的睫毛很長,眼睛格外烏黑,青白的麵孔顯得有點憔悴。高峰的聲音倦怠地模糊下去了,他發出了輕微的歎息和咳嗽。

“那天夜裏我從陣地逃了出來。”他的話繼續著,“我混在一隊敗兵的裏麵……有三天的時間我幾乎完全失去了知覺,失去了理智,我不知道那時候是否應該活著;我對不起我的職務,對不起我的長官和朋友。”

前線的炮聲漸漸地又接近著來了。這屋子裏的空氣是黯淡而堅凝的,林青史用一種很低的聲音非常鄭重地這樣說:“戰鬥是嚴重的,我仿佛認識了它既莊嚴又殘酷的麵貌,這麵貌每每使我膽寒,我真不敢對著它正視,我承認我直到今日還是弄不清楚,正好比我迷在夢中,……這些現在都且擱開不管吧,隻要能夠恢複我們的戰鬥的勇氣,我們用不著處處用嚴厲的辭句來追問自己,我們有什麼需要向自己追問的呢?我們說,我們已經站牢在火線上了,我們正在和敵人戰鬥著,是的。

戰鬥到什麼時候我們戰死了,我們個人的任務也盡了,兄弟,這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很簡單的……一件事……”

黃昏的時候,據村子南麵的了望哨的報告,有一隊日本兵從南麵不遠的一個村子裏,沿著左邊的一條公路開出了。這個消息立刻使屋子裏的人起了很大的騷動,墮失了戰鬥意誌的敗北鬼們,像鼠子似的,眼睛閃耀著火,在屋子裏竊竊地私語著,狼狽地作著流竄……高峰從地鋪上爬起來,麵孔痛苦而灰暗,鼻梁的中段顯得過分的闊板,這過分闊板的鼻梁幾乎要把他作為一個人的表情完全毀壞。他沉默著,像一個木偶似的站立在林青史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