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不斷的炮聲,沉重的飛機聲和炸彈聲使我重新熟習了這過去很久的戰鬥生活。繁重的職務使我驅除了懼怕的心理。
排長陳偉英,那久經戰陣的廣東人告訴我:“恐怖是在想象中才有的,在深夜中想象的恐怖和在白天裏想象的完全兩樣。一旦身曆其境,所謂恐怖者都不是原來的想象中所有,恐怖變成沒有恐怖。”
二十日以後,我們開始沒有飯吃了。火伕雖然照舊在每晚十點鍾左右送飯,但已無飯可送。我們吃的是一些又黑又硬的炒米,弟兄們在吃田裏的黃菲子和葵瓜子。
老百姓都走光了。他們是預備回來的,把糧食和貴重些的用物都埋在地下。為了要消滅不利於戰鬥的陣地前麵的死角,我們拆了不少的房子。有一次我們在地裏掘出了三個火腿。
吃飯,這時候幾乎成為和生活完全無關的一回事。我在一個禮拜的時間中完全斷絕了大便,小便少到隻有兩滴,顏色和醬油無二樣。我不會覺得肚餓,我隻反問自己,到底成不成為一個戰鬥員,當不當得起一個連長,能不能達成戰鬥的任務?
任務占據了我生命的全部,我不懂得怎樣是勇敢,怎樣是懦怯,我隻記得任務,除了任務,一切都與我無關。
我們的工事還沒有完成,我們的隊伍已開始有了傷亡。傳令兵告訴我:“連長,又有一個弟兄死了。”
我本已知道死亡毫不足怕,但傳令兵這一類的報告卻很有擾亂軍心的作用。我屢次告誡那傳令兵:“不要多說。為了戰鬥,等一等我們大家都要和他一樣。”
兩個班長都死了。剩下來的一個班長又在左臂上受了傷。
我下條子叫一等兵翁泉擔任代理班長,帶這條子去的傳令兵剛剛回來,就有第二個傳令兵隨著他的背後走到我的麵前說:“代理班長也打死了。”
三天之後,我們全連長約八百米突的陣地大體已算完成,但還太淺,缺少交通壕,又不夠寬,隻有七十分米左右,兩個人來往,當挨身的時候必須一個跳出壕外。
這已經是十月二十三的晚上了。
雨繼續在下著,還未完成的壕溝裝滿了水,兵士們疲勞的身體再也不能支持,鏟子和鐵鍬都變得鈍而無力。有一半的工事是依附著竹林構築起來的,橫行地下的竹根常常絆落了兵士們手中的鏟子。中夜十二點左右,我在前線的壕溝裏作一回總檢閱,發現所有的排長和兵士都在壕溝裏睡著了。
我一點也不慌亂。我決定給他們熟睡三十分鍾的時間。
三十分鍾過後,我一個一個的搖醒他們,攙起他們。他們一個個都滾得滿身的泥土,而且一個個都變成了死的泥人,我能夠把他們搖醒,攙起的隻有一半。
二十四日正午,我們的第一線宣告全滅,炮火繼續著掩沒了第二線。我們是第三線,眼看著六百米外的第二線(現在正是第一線)在敵人的猛烈的炮火下崩陷下來。失去了戰鬥力的散兵在我們的前後左右結集著。敵人的炮兵的射擊是驚人的準確,炮彈像一群附有性靈的,活動的魔鬼,緊緊地,毫不放鬆地在我們的潰兵的背後尾隨著,追逐著。丟開了武器,帶著滿身的鮮血和汙泥的兵士像瘋狂的狼似的在濃黑的火煙中流竄著。敵人的炮火是威猛的,當它造成了陣地的恐怖,迫使我們第一線的軍士不能不可悲地,狼狽地潰敗下來,而構成我們從未見過的非常驚人的畫麵的時候,就顯得尤其威猛。
它不但擾亂我們的軍心,簡直要把我們的軍心完全攫奪,我想,不必等敵人的炮火來殲滅我們,單是這驚人的情景就可以瓦解我們的戰鬥力。
恐怖就在這時候到臨了我的身上,這之後,我再也見不到恐怖。我命令弟兄們把所有結集在我們陣地上的潰兵全都趕走,把我們的陣地弄得整肅,幹淨,以等待戰鬥的到臨。
大約過了三個鍾頭的樣子,我們的陣地已經從這紛亂可怖的情景中救出了。我們陣地前後左右的潰兵都撤退完了,而正式的戰鬥竟使我的靈魂由惶急而漸趨安靜。
我計算著這難以挨煞的時間,我預想著當猛烈的炮火停止之後,敵人的步兵將依據怎樣的姿態出現。
炮火終於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