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敵人的偵察機在我們的頭上作著低飛,不時把機身傾側,驕縱成性的飛行士也不用望遠鏡,他在機上探出頭來,對於我們的射擊毫不介意。
飛機偵察過之後,我們發見先前放棄了的第二線的陣地上出現了五個敵人的斥候兵。一麵日本旗子插在麥田上,十一年式的手提機關槍立即發出了顫動的叫鳴。
由第三排負責的營的前進陣地突然發出違反命令的舉動。對於敵人的斥候,如果不能一舉手把他們活捉或消滅,就必須切誡自己的暴露,要把自己掩藏得無影無蹤。我曾經吩咐第三排要特別注意這一點,但他們竟完全忽略了。第三排的排長的反乎理性的瘋狂行動使我除了氣得暴跳之外,簡直無計可施。這個中年的四川人太勇敢了,但他的勇敢對於我們戰鬥的任務毫無裨補,他在敵人的監視之下把重機關槍的陣地一再移動,自己的機關槍沒有發過半顆子彈,就叫他率領下的十個戰鬥兵一個個的倒仆下去。第一排的排長想率領他的一排躍出壕溝,給第三排以援助,我嚴厲地製止了。我寧願讓第三排排長所率領的十個人全數犧牲,卻不能使我們全連的陣地在敵人的監視之下完全暴露。但我的計算完全地被否定了,在我們右邊的友軍,他們非分地完全躍出了戰鬥的軌道,他們毫不在意地去接受詭譎如蛇的敵人的試探,他們犯了比我們的第三排更嚴重的錯誤。為了要對付五個敵人的斥候兵,他們動員了全線的火力,把自己全線的陣地完全暴露了。
敵人的猛烈的炮攻又開始了。
敵人的準確的炮彈和我們中國軍的陣地開了非常厲害的玩笑。炮彈的落著點所構成的曲線和我們的散兵溝所構成的曲線完全一致。密集的炮火使陣地的顫動改變了方式,它再不像彈簧一樣的顫動了,它完全變成了溶液,像淵深的海似的泛起了洶湧的波濤。
我們的團長給了我一個電話機。他直接用電話對我發問:“你能不能支持得住呢?”
“支持得住的,團長。”我答。
“我希望你深切地了解,這是你立功成名的時候,你必須深明大義,抱定與陣地共存亡的決心!”
我仿佛覺得,我的團長是在和我的靈魂說話,他的話(依據我們中國人和鬼的通訊法)應該寫在紙上,焚化。而我對於他的話也是從靈魂上去發生感動,我感動得幾乎掉下淚來。我不明白那幾句僵屍一樣的死的辭句為什麼會這樣的感動我。
“團長,你放心吧!我自從穿起了軍服,就決定了一生必走的途徑,我是一個軍人,我已經以身許給戰鬥。”
於是我報告他第三排長如何違反命令的情形,他叫我立即把他槍斃。但第三排的排長已經受傷回來了,我請求團長饒恕了他。那中年的四川人掛著滿臉的鮮血躺在我的近邊,團長和我的電話中談話他完全聽見的。他以為我就要槍斃他,像一隻癲狂的野獸似的逃走了,我以後再也沒有碰見他。
夜是人類天然的休息時間,到了夜裏,敵我兩方的槍炮聲都自然的停止了。弟兄們除了一半在陣地外放哨之外,其餘的都在壕溝裏熟睡起來。我的身體原來比別人好,我能夠支持五天五夜的時間人還比較清醒。我圍著一條軍氈,獨自個在陣地上來往,看著別的人在熟睡而我自己醒著,我感受到很大的安慰,我這時候才對自己有了深切的了解,我很可以做這些戰士們的朋友。
我的鼻管塞滿著炮煙,渾身爛泥,鞋子丟了,不曉得膠住在哪處的泥漿裏,隻把襪子當鞋。我的袋子還有少許的炒米,但我的嘴髒得像一個屎缸,這張嘴老早就失卻了吃東西的本能,而我也不曉得這時候是否應該向嘴裏送一點食品。
第二天拂曉,我們的第二排,由何博排長率領向敵人的陣地出擊。微雨停止了。曉色朦朧中我看見二十四個黑色的影子迅速地跳出了戰壕。約莫過了二十分鍾的樣子,前麵發出了激烈的機關槍聲,敵人的和我們的都可以清楚地判別出來。這槍聲一連繼續了半個鍾頭之久,我派了三次的支援兵去接應。一個傳令兵報告我排長已經被俘虜了。我覺得有些愕然,隻得叫他們全退回來。
原來何博太勇敢了,到了半路,他吩咐弟兄們暫在後頭等著,自己一個人前進到相距兩百米的地方去作試探,恰巧這時候有一小隊的敵人從右角斜向左角的友軍的陣地實行暗襲,給第二排的弟兄碰見了,立即開起火來。但排長卻還是留在敵人的陣地的背麵。天亮了,排長何博不願意把自己的地位暴露,在我們的陣地前麵獨戰了一天,直到晚上我們全線退卻的時候方才回來。他已經傷了左手的手掌,我和他重見的地點是在南昌陸象山路六眼井的一個臨時醫院裏。因為我也是在這天受了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