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的戰況是這樣的。

從上午八點起,敵人對我們開始了正麵的總攻。這次總攻的炮火的猛烈是空前的,我們伏在壕溝裏,咬緊著牙關,忍熬這不能抵禦的炮火的重壓。

對於自己的生命。起初是用一個月,一個禮拜來計算,慢慢的用一天,用一個鍾頭,用一秒,現在是用秒的千分之一的時間。

“與陣地共存亡”。我很冷靜,我刻刻的防備著,恐怕會上這句話的當。

我覺得這句話非常錯誤,中國軍的將官最喜歡說這句話,我本來很了解這句話的神聖的意義,但我還是恐怕自己會受這句話的愚弄,人的“存”和“亡”,在這裏都不成問題,麵對於陣地的據守,卻是超越了人的“存”“亡”的又一回事。

我這時候的心境是悲苦的,我哀切地盼望在敵人的無敵的炮火之下,我們的弟兄還能留存了五分之一的人數,而我自己,第七連的靈魂,必須還是活的,我必須親眼看到一幅比一切都鮮麗的畫景:我們中華民國的勇士,如何從毀壞不堪的壕溝裏躍出,如何在陣地的前麵去迎接敵人的鮮麗的畫景。

但敵人的猛烈的炮火已擊潰了右側方的友軍的陣地。

我們出擊了,我們,零丁地剩下了的能夠動員的二十五個,像發瘋了似的暈地、懵懂地在炮火的濃黑的煙幕中尋覓著,我清楚地瞧見,隔著一條小河,和我們相距約二十米的地方,有一大隊的敵人像潮水似的向著我們右側被衝破了的缺口湧進,他們有一大半是北方人,大叫著“殺呀!殺呀!”用了非常笨重,愚蠢的聲音。挺著刺刀,彎著兩股。

我立刻一個人衝到我們陣地的右端,這裏有一架重機關槍,叫這重機關槍立即快放。

這重機關槍吝嗇地響了五發左右就不再繼續——壞了。

那射擊手簡單地說著,隨即拿起了一技步槍,對著那密集的目標作個別的瞄準射擊。

我們一齊地對那密集的目標放牌樓火。但敵人的強大的壓迫使我們又退回了原來的壕溝。

右側方的陣地是無望了,我決定把我們的陣地當作一個據點扼守下去,因此我在萬分的危殆中開始整頓我們的殘破的陣容。而我們左側方的友軍,卻誤會我們的陣地已經被敵人占領,用密集的火力對我們的背後射擊。為了要聯絡左側方的友軍,我自己不能不從陣地的右端向左端移動。

這時候,我們的營長從地洞裏爬出來了。他隻是從電話聽取我的報告,還不曾看到這陣地成了個什麼樣子。他的黧黑的麵孔顯得非常愁苦。他好像從睡夢裏初醒似的爬出來了,對我用力地揮手。一顆子彈射中了他的左腳,他嗆咳了兩聲就倒下了。

敵人的炮口已經對我們直接瞄準了,從炮口衝出的火焰可以清楚地瞧見著。

我開始在破爛不堪的陣地上向左躍進,第二次剛剛抬起頭來,一顆炮彈就落在我的身邊。我隻聽見頭上的鋼帽嚆的響了一聲,接著暈沉了約莫十五分鍾之久。

我是決定在重傷的時候自殺的,但後來竟沒有自殺。我叫兩個弟兄把我拖走,他們拖了好久,還不曾使我移動一步。這時候我突然發覺自己還有一付健全的腿,自己還可以走的。我傷在左頸,左手和左眼皮,鮮紅的血把半邊的軍服淋得透濕。

當我離開那險惡的陣地的時候,我猛然記起了兩件事。

第一,我曾經叫我的勤務兵在陣地上拾槍,我看他已拾了一大堆槍,他退下來沒有呢?那一大堆的槍呢?

第二,我的黑皮圖囊,我在壕溝裏曾經用它來墊坐,後來丟在壕溝裏。

記得特務長問我:“連長,這皮袋要不要呢?”

我看他似乎有“如果不要,我就拿走”的意思,覺得那圖囊可愛起來,重新把它背在身上。不錯,現在這圖囊還在我的身邊。

作於一九三七年,十二,二十一,漢口

(選自《第七連》,1947年6月,上海希望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