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懷念起她的家鄉來了,那高大的黑漆龍門,矗立在棋盤形的田畝當中和蓊鬱樹林的環抱裏,早晨的溫暖陽光透過樹林直鋪在她的庭院,能夠回去多好嗬她於是覺得非常難受,非常孤獨起來。她望望自己的周圍,床,書桌,書架。但這些物事都也靜靜的望著她。

“即使有一個孫兒也好,”她想。“兒子不回來不要緊,就抱著他,逗他,玩他,親他的嘴,他也就會對我說,笑……”

“寶寶要睡覺……”突然前麵那女人唱歌似的聲音悠揚地透進她耳裏來了,她不由得怔了一下:“是的,人家都有小孩……”

“我的狗兒要睡覺喲……”

她的眼眶熱起來了,淚水珠子直滾了下來。她歎了一口氣,覺得一切都沒有趣味。“就因為自己沒有錢,”她想。“古話說的,隻要有錢,和尚無兒孝子多!”她立刻憤激了起來,覺得兒子最近實在太不把娘放在心上了,往常一發薪水總是把一大半的錢放在她手上,最近卻少起來了!

“哼,我存了錢,難道就帶到棺材裏去?還不是給你存的?可是把那些錢用到那寡婦身上可不行!是的,我要逼他的錢的,看他對娘怎麼說!要是他們老是這麼弄下去,娘恐怕隻有去討飯了!我要把他的錢逼下來的!”

她下了決心,把貼胸衣袋裏的一卷鈔票熱熱的拿了出來,仔細數了數之後藏在箱底,關好門就走出來了。

她走到前麵一家農民的瓦屋前,在那兒,四個穿破舊衣服頭發上蓋滿灰塵的女人,見她走來,都立刻站了起來。那懷抱孩子的一個笑嘻嘻的道:“老太太,夜飯吃過嗎?”

“還沒有呀!她見眾人都尊敬她,立刻裝著微笑說。“我家少爺在公司裏還沒有回來呀!”她把“公司”兩個字說得特別重,麵前的幾個女人都更加肅然起來了。

“你老人家真是好福氣嗬!有這樣一個好少爺!”一個女人微笑的說。

“在公司裏做生意是拿大錢的!”另一個也接著說。

老太婆立刻高興起來了。她望著眾人,很明確地感到自己在這周圍所處的是怎樣高的地位。

忽然一個女人伸手向前一指,說:“嗬,那大概是你家少爺回來了!”

“還有一個女人!”

老太婆沒有聽到後一句,已手搭涼篷似的擱在額前,高興地望著遠遠的前麵。果然,那前麵反映著霞彩的樹林夾道中,那穿著灰色西裝的兒子直條條地在那兒出現了,但同時卻也出現了那穿黑旗袍的寡婦,中間攙著的則是那穿著紅線衣的萍兒。她心裏立刻又不舒服起來。煥章和玉懷攙著萍兒很慢地很慢地在樹林夾道中走著。大家都很清楚地可以聽見腳尖踏倒草莖柔軟的聲音。前麵,在那些疏疏落落繚繞著炊煙的村屋背後,在一叢叢枝葉茂密的樹林背後,天邊魚鱗似的白雲,給沉下地平線的太陽燃燒成通紅的霞彩,光明燦爛地,直噴射到天中。一群歸林的亂鴉好像誰撒的一把胡麻似的,在那霞彩之下掠了過去。青蛙們則在咯咯地唱著晚歌。一個金蟲展開翅子嗚嗚地飛過來了,轉了兩個圈子,蓬的一聲碰著煥章的鼻尖就落下地去了。煥章立刻皺起眉頭,趕快拿手巾擦著鼻下。萍兒卻大聲笑起來了,同時還快活地跳了一跳。

“小金蟲!”他蹲下去,笑著,指著那掙紮在草上的金蟲說。煥章正要伸起皮鞋尖去踏它,玉懷立刻把他攔住笑道:“這樣一條小生命,你又何必弄死它?”

“誰叫它要碰我的鼻頭呢?很髒!”他見玉懷躬下腰,伸手去拈那金蟲,立刻發覺了自己說的這話不妙,他於是趕快轉過話頭道:“嗬,是一條多麼可愛的小生命!”

萍兒從他媽媽手上接了那金蟲,快活的笑了起來。煥章拍拍他的肩頭說:“你還要嗎?我再幫你弄一個。”

這時,天邊的紅霞已幻成紫色,好像鋪滿了片片的牽牛花,背後襯著明澈的光亮,儼然是一幅夢幻似的彩畫。周圍的空氣更加變得清新了,樹林的葉片發散出浸了酒精似的濃烈氣味。

玉懷忽然覺得一份熱烈的情感燃燒起來了,微笑地向天邊一指:“嗬,這多麼偉大的自然嗬!”

她攙著萍兒離開路邊就向著那可以遮著別人視線的幾株大樹背後走過去。煥章緊跟在她的背後,幾隻青蛙劃然地停止了歌唱,撲通撲通的跳進一塘水裏,水麵蕩出無數圓圈,攪亂了反映在上麵平靜的霞彩。

“我就喜歡這樣的大自然!”玉懷的胸脯鼓動著,呆望了一會兒,自言自語的說。“從前明在的時候,他的工作一完畢,我們就常常跑到鄉下來看這樣的霞彩。他常常靠著我的肩頭指點著天邊說:‘哪,你看那是多麼美妙而光明的圖畫嗬!在那兒含蓄著人生的理想……’”她有些黯然了,兩個眼圈都頓時發紅,起著潮潤。

煥章知道她又在想著她的明了,心裏有點不安起來。“她總是喜歡想她的明!”他想。“但想了有什麼用?”

他默默的把手巾遞給她!她才恍然地睜大眼睛望了他一望,把他的手推開笑道:“哈,你以為我哭了麼?不會的。我是給這偉大的自然感動了。我覺得我們的人生應該同大自然融合,我喜歡去聽那自然母親的聲音……我一定明天就搬到這個地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