煥章見她說得那麼認真的樣子,暗暗吃了一驚。他想刺她一下說:“你之所謂不結婚,人類愛,不過是一種作為逃避的旗幟罷了!就因為我的母親!”
但他沒有說,隻是也認真的說道:“是的,你的這些精神我是佩服的。不過,請你相信我,雖然一兩年來在公司作事,我卻並沒有失去我在學校時一顆青年的心……”
“這我曉得,你何必聲明?”
“不,我不是要聲明,我不過……”
玉懷感到自己所說的話已給他攪混了,扯遠了,一時找不出頭緒來,她慌亂的截斷他的話說道:“不,你把我的要點誤會了!我的意思不過是說,我是恨那些安坐而食的人,我自己也很願意做一個職業生活者的。”
煥章立刻感到自己岔話的方法奏了功效,而且高興著把她的話扯到更有利的這麵來了:“對了,”他想。“我們公司裏剛有一個位置出來了,如果想法子介紹她進去,我們就可以朝夕與共,而且是我給她介紹了職業的,那麼……”他興奮的拍拍額頭道:“哈,你看我這人真是容易忘事,我們公司裏有一個位置出來了!”
他們很吃驚了,隻見老太婆拐著小腳兒踉踉蹌蹌劃著兩手衝了上來,紅著臉,呼吸急促地喊道:“嗬呀嗬呀!你看你們這些年青人一路上總是‘張花理石’的!我們老人家給你們辛辛苦苦準備好了飯,餓著肚皮等你們!我站在那邊喊了你們半天,你們簡直像聾子似的!”
玉懷怔了一下,隨即笑道:“嗬,伯母,我們要搬……”
老太婆不聽她說完,就把臉掉向煥章說:“你說你下辦公後有事,我早就曉得你要到玉懷那兒去了!”“是的,媽媽!”煥章見母親那種憤怒的樣子,自己便立刻帶看抱歉似的臉相,微笑的說。“我去帶他們來了!他們也想住在我們附近呢!媽媽,他們來做我們的鄰居,你也不再寂寞了!一看好房子,他們明天就搬來!”
老太婆嚇了一跳:“哦,他們居然還要搬來呢!”但自己又沒有權力攔阻人家,不過她因此倒反而有所得了:“好,搬來也好。”她想。“搬到我的眼前來,我就好監視他們!倒比他們離得遠遠的幹了些什麼事情我都不曉得!”她於是立刻裝著一臉的笑向玉懷說:“好,搬來很好,我免得一個人!就好天天到你們家來玩了!五十號有一間房子,我去幫你說一聲就是了!他們都是很相信我的。”
萍兒喊她一聲“阿婆”就伸手跑上前來。她心裏不高興的想:“又不是真正自己的孫兒,抱他幹嗎?討厭!”但她為了顧全大家的麵子,終於把萍兒抱了起來。
他們走進房間的時候,老太婆就向萍兒問了起來:“你們今天在哪裏吃午飯?”
煥章趕快搶著說:“我在公司裏和幾個同事……”
可是萍兒已笑嘻嘻的說出來了:“在館子裏。”
煥章臉紅了起來,見母親看了他一眼,心裏感到欺騙了她的難受。玉懷笑了笑,也看了他一眼,意思說:“你何必遮掩?”隨即泰然地走了開去。
老太婆又問起來了:“你們幾個人吃?”
“媽媽,叔叔,我。”
“你們吃多少菜?”
“吃很多很多菜,我們還吃咖啡呢!”
“哦,你們還吃咖啡,你們吃魚翅沒有?”
“吃的。媽媽吃的,叔叔吃的,我也吃的。”
玉懷有點氣憤起來了,覺得她這樣拷問一個天真的孩子,簡直是非常的卑劣,可惡!她瞪著眼睛恨不得把萍兒奪了下來。可是老太婆還在繼續著:“哪個給的錢?”
“叔叔給的錢。”
“哼!”老太婆憤憤了,想。“有錢不給娘,倒去養寡婦!”她忽然自暴自棄地決定著:“好,寡婦用得,我也用得!要闊氣我們就大家闊氣!回頭我就去把那塊留下的肉也一齊把它弄出來,吃吃吃!吃光完事!反正留下來也落不到好處,倒不如飽飽吃它一頓死了倒好些!”她抬起臉來先和緩了一下呼吸,然後說:“章,我這兩天不曉得怎麼樣,心口又痛起來了!我前回吃的補藥早就吃完了,現在要趕快買才行!還有米也要買了,油也要買了!可是一個錢也沒有。”
煥章皺一皺眉頭道:“我那天不是才交給你十塊錢了麼?”
“可是用完了呀!你哪裏曉得,你成天不回家來看我一眼,丟得我一個人在這冷清清的屋子裏多寂寞!我想,好,我也去散散悶,看看戲吧!我就請了隔壁劉老太婆陪我一道去看了!”
煥章笑了起來:“我曉得你是不看戲的。”
老太婆臉紅了一紅,搶著說:“看了的!我也同你們一樣還請她上了館子的。”她覺得這麼巧妙地就刺了他們一下,心裏非常的舒服,同時還看了玉懷一眼。玉懷卻隻是冷笑地看著窗外。煥章也知道她那說話的意思,但他還想和往常似的攪起家庭的快活空氣來,故意和她玩笑似的說下去:“我就知道你沒有上過館子。”
“上了的!我們在十馬路上了的?”
“上海就從來沒有‘十馬路’什麼的!”煥章說,但他已看出母親那隱在假笑下的憤怒。他想:“母親也可憐,近來她就常常哭,從我現在和玉懷的情形想來,隻要給她錢!她就什麼都會好的。”他趕快從袋子裏摸出一張五元的鈔票來,顯出很明白的意思說。
“好,媽媽,我就再給你這張鈔票吧。”
老太婆接到手上來看了看,說:“這就算是給我買補藥的吧。但是還有買米買油的呢?你看我的襪子也破了,我也買幾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