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有點憤怒了,她想“你勸他們!你不問我肯不肯?你雖然是主人,可是我才是一家之主!”但她隨即又覺得這樣對他憤怒是不好的,“他究竟是我的靠托。就是那娼婦壞!一定是那娼婦想出來的心思!”她於是毒毒的點一點頭想:“好,你們往常避開我,幹些什麼事情,一點也拿不住!今晚上隻要你們睡到一間床上,我就正好拿住你們!那時怕你們不依我!”

她躺到後房的床上,看見前房熄了電燈的時候,忽然全身汗毛都倒豎起來了,因為一句古老話針似的直刺她的心窩:“寡婦進房,家敗人亡!”她立刻覺得那黑暗中的天花板都在搖起來了,地也動起來了,她忍不住了,一翻坐了起來,想跑去叫他們還是回去。但她坐著,想了一想之後又遲疑了,覺得與其現在趕她,莫如剛才就趕她,這樣把人家從床上拖了起來,倒弄得大家沒麵子,從此結下深仇大恨是不好的。而且兒子會對我怎樣呢?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又躺下了。竭力把頭靠攏板壁去,耳朵聽著外麵,眼睛睜得大大的。

前房裏,靜悄悄地。玉懷想著今天的情形,心裏很不舒服。

“自然煥章是在熱愛我的。”玉懷想。“但到他家裏來一看,那愛對於我卻成了很大危害了!這樣弄下去是不行的!我和這樣的老太婆是弄不來的!我應該提醒他!”但她一想到自己已經墮入了煥章的愛情裏麵了,立刻覺得非常的痛苦,像蛇似的啃著她,她不知道應該要怎麼辦好。忍不住輕微地歎一口氣。

煥章卻在帆布床上很敏感地伸出頭問她:“懷,你歎什麼氣?”

“沒有什麼?”她說。“我不過想,我們這社會,黑暗的力真是深得很。

譬如我們女子吧,不但是男子對女子是輕蔑,就是女子對女子也一樣的輕蔑。”

“不,”煥章趕快說。“我就不那樣。”

玉懷笑了笑,覺得他那種追女人的心理真有些傻氣。

“自然那是很好。”她柔和的說。“不過從一般上說來,你也不能夠那樣說。這種根深蒂固舊社會的習慣在每個人的意識裏是埋得很深的。到時候他就會露出狐狸尾巴來……”

煥章不服氣的說:“譬如?”

其時,月光清水似的斜瀉進來,浸在玉懷的臉上。可以看見她的鼻子眼睛。

“好,我就給你打個譬如吧。你覺得明怎樣?”

“糟,她總是喜歡想起她的明!”煥章不安地想;隨即說:“我知道我不如他。他是一個很進步的人物。個性很強的。作起事來很嚴肅。我們在學校的時候就很佩服他。”他覺得這把他說得太好了,於自己太不利,於是趕快加添道:“不過他也有些缺點,在沒有事的時候,他總喜歡談女人!”

玉懷聽出了他那最後一句話的意思,心裏不禁冷笑了一下。

“好,”她說。“你知道他是這樣的人物。男子喜歡談女人恐怕也是普遍的吧?我想你也不見得不談的。”

煥章的臉立刻燃燒起來,好在月光照不著,他也就不講話。玉懷停一停又說起來了:“我們在同居的過程中,我所覺得,就是他是一個很強的人。他的一切言語行動都很嚴格,譬如他和人家約會是兩點鍾吧,他不會到了兩點一分才到。答應做的事情,無論孩子在他旁邊怎樣叫,他總是埋著頭把它做好。這的確給我一個不能磨滅的深刻印象。可是他有時候對我總不免帶著那種男子的自尊的樣子,這確是我時常感到難受的地方……”

煥章立刻高興地好像看見了別人的弱點發現了自己的優點似的,趕快說:“我就不那樣。我不知怎麼,常常在女子的麵前總是膽怯的。”他一說出了“膽怯”兩個字,心裏就像壓一塊石頭似的,但隨即卻又覺得這話倒也是很好的進攻她的利器。

玉懷又笑了:“不,憑我的經驗看來,一個人‘對戀愛’常常是膽怯的,但‘對女人’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我主張不結婚!”

煥章怔了一下,有點氣憤了。“原來她彎了這麼一大套隻為了這句話!”

他想:“不管你結不結婚,我為你已經化了這樣多的精力和金錢,要我放手是不行的!”他知道和她再講下去是隻有越說越支離的,他於是沉默著。月光不見了,屋子隻是一片濃黑。在濃黑中,聽見她歎了一口氣翻過身去,鐵床都被壓得簌簌鳴叫,大概碰著萍兒了吧,萍兒沉悶地哼了一聲,立刻就聽見她把身體大大移了一下,就不動了。可是稍為停了一會兒,卻聽見有腳步聲很輕的在地板上響了起來,他懷疑地趕快問:“哪個!”

還來不及叫第二聲,電燈忽然衝破黑暗亮起來了。在電燈的“開關”旁邊,就現出那皮色青得很難看的皺臉的母親,她身上隻穿一套白汗衣褲,兩隻三角眼閃著老鼠似的眼光匆忙地向床上掃射一下。玉懷氣憤憤的就把臉蒙在被窩裏去。

“媽媽,你找什麼?”煥章不高興的問。

“哦哦,”老太婆冷得發抖說。“不知怎麼,今天那菜弄得太鹹了,口渴得要命。我起來喝口茶。”她立刻抓起桌上的熱水瓶,倒出一杯開水喝了起來。

“你衣服也不穿,”煥章又翹起頭望著她說。“要凍出病來的。”

老太婆看見她兒子一臉不高興,趕快笑著說:“好,好,我去睡就是。”

她立刻關了電燈,跑進後房來了。心裏很抱怨:“怎麼沒有睡在一床呢?

奇怪!不是床已經在響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