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上床去,仍然竭力睜大眼睛,豎起耳朵聽著外麵。外麵什麼響動也沒有,就隻窗外微風掃著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接著遠遠的傳來了小孩子的哭聲,狗的吠聲。這些聲音被一陣微風飄了過去了之後,接著就好像一個無窮大的靜的聲音落了下來似的,一著了地,就凝固起來,不搖,不動,靜得像死水一般,無間斷的繼續著。不知道多少時候了,她聽得耳朵漸漸疲倦了起來,眼皮發脹得漸漸要垂下來。但她忽然很吃驚了:“假使就這樣睡著了怎麼辦?”她想著於是故意哼了起來。

“媽媽,你怎麼樣?”煥章在外邊床上問。

“可見他們還沒有睡著,一定在等我睡著了他們才幹好事!”她想著,索性大哼起來。“媽媽,你究竟怎麼樣呀!”

“嗯……我的肚子痛!”

“唉,一定是剛才起來凍著了!真是,凍出病來了有什麼好處?”這顯然兒子責備起來了。

“嗯嗯……痛嗬!”她仍然用哼來掩了過去。

煥章隻好不高興的爬起來,開了燈,給她倒了一杯開水,拿了紅靈丹進來。他伸手去摸老太婆的額角;老太婆卻趕快躲開了,趕快說:“這不要緊的。我的額頭不怎麼熱。好,好,你去睡吧。看你也凍著不好。我自己會曉得吃的。”

她又關了電燈躺了下去。一直都睜著眼睛,豎起耳朵。聽見四野許多雞鳴的聲音,聽見許多工廠此起彼落的回聲,看見窗上發了白漸漸轉成金黃色,屋子裏光亮了起來,是太陽出來的時候了。等到煥章和玉懷他們都起了床,她才放心,立刻覺得非常疲倦起來了,全身的骨節都感到酸痛。她心裏又恨起寡婦來。但同時想起昨晚上兒子的那種不高興的樣子,又覺得有些害怕。

“唉,他該不會從此恨我吧?可是我是為你的好呀!娘總是疼兒子的!”她這麼寬解著。

煥章走到她床前說:“媽媽,你還沒有起來麼?我們要出去看房子去了。”他隨又加添道:“哦哦,你的肚子痛得好些了麼?”

老太婆的臉紅了起來,為了挽回兒子對自己的好感,她趕快一翻坐起來說:“好了好了,我也起來去幫你們看房子,我一去,他們的價錢都不敢多要的。”她觀察著兒子的臉色,看他是否因自己的話起了感動;兒子卻隻是說一聲“好,”就走到前麵去了。

老太婆怔了一下,但她忍耐住。立刻就穿衣服。當她陪著他們去看好房子,見他們去搬東西去了的時候,她又不高興起來了,一路憤憤的喃喃著走了回來:“兒子就隻想著寡婦,簡直不把娘放在眼裏!我一夜不曾睡,辛辛苦苦這樣早就起來為了誰?”剛剛走進房門,就見窗口上立刻擠著幾張女人的臉,她正在奇怪,討厭,房門卻被推開來,那滿臉不高興的房東女人在她眼前出現了。她更加非常吃驚起來。

房東女人是一個蠟黃的尖臉,尖鼻子大嘴巴,她一麵跨門檻,一麵就嘩啦嘩啦噴著唾沫星子說道:“咦,老太太!你們怎麼把那寡婦留在我們房子裏睡覺?昨晚上一夜都鬧得我們不安!古話說得好:‘寡婦進房,家敗人亡!’他們又沒有拜過天地,又不是夫妻,怎麼就在我的房子裏睡起來了?”

老太婆著急地攤開兩手說:“我也沒有法子呀!可是一床睡是沒有的!我一直到天亮都是聽見的!”

“你老太太怎麼曉得嗬!”房東女人戟起食指指著老太婆的鼻尖說。老太婆覺得她今天這樣的沒禮貌,簡直是很大的侮辱,但想到究竟是自己家裏人的錯,於是隻得忍耐住聽她說下去。

“你老太太怎麼曉得嗬!今早上人家簡直講死了!全村子都鬧得烏煙瘴氣!還說二喜子在窗洞上親眼看見的,看見他們人重人的!你想一個男的同一個女的睡在一間屋子裏會不幹那些事的麼?她們都聽見的!”房東女人憤憤的說,理直氣壯地把手一伸指著窗口上的那幾張臉;那些臉都動了一動。

“這簡直是造謠!”老太婆憤憤的想。“這簡直是眼紅我的兒子是上等人,故意攻擊他的!”但她隨又懷疑起來了,眼圈頓時發紅,淚水濕潤的湧了起來,她抱怨著自己:“怎麼自己聽了一夜會沒有聽見?完了!這回又被他們騙去了!一定是那寡婦狐狸精似的弄得好手腳使我聽不見!”她橫了心,覺得要鬧出什麼亂子,就由那寡婦自己當災去;但她隨又想起自己在這村中所處的地位,和自己兒子的社會地位,如果一鬧起來簡直是沒麵子的!她又隻得鎮靜下來,指著門外說:“就隻是那娼婦一個人的不好!那淫蕩的狐狸精!我們‘李氏門中’從來就是著名好家風的!我的少爺從小就在我的跟前受的‘家教’,從來都是規規矩矩的!你房東太太就曉得,看我們在你這屋子裏住了一年多是不是規矩人家?昨晚上是的的確確什麼也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