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到了我決意要斷絕我自己的生命的時候,任你什麼波爾雪委克的革命,任你起了什麼天大的恐怖,這對於我已經是沒有什麼意義了。我已經不惜斷絕我的生命了,那我還問什麼波爾雪委克……幹嗎呢?讓野蠻的波爾雪委克得著勝利罷,讓在中國的白黨都被殺盡罷,一切都讓它去,這對於我是沒有什麼關係的了。我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死去,就是快快地脫離這痛苦的人世……
但我在那時候。我實在有點恐懼:如果波爾雪委克的烈火要爆發了,那我們將要怎麼辦呢?還逃跑到別的國裏去嗎?然而我們沒有多餘的金錢,連逃跑都是不可能的事了。跳黃浦江嗎?然而那時還沒有自殺的勇氣。我曾想逃跑到那繁華的巴黎,溫一溫我那往日的什麼時候的美夢,或逃跑到那安全的,法西斯蒂當權的意大利去,瞻覽一瞻覽那有詩意的南方的景物……然而這隻是不可實現的夢想而已。
我的丈夫白根,他可以救我罷?他也應當救我罷?……但是,如果波爾雪委克的烈火燃燒起來了,那能救我的,隻有那一個什麼時候唱歌給我聽的伊萬,隻有那曾經鍾情於公主過的少年舟子,那個伏爾加的少年舟子……
但是,中國不是俄羅斯,黃浦江也不是我的親愛的伏爾加河……我的伊萬在什麼地方呢?我的少年舟子又在什麼地方呢?在我身旁,隻有曾經是過英俊的,驕傲的,俄羅斯的貴族,而現在是這般卑微又卑微白根……
十一
在外白渡橋的橋畔,有一座高聳而壯麗的樓房,其後麵瀕臨著黃浦江,正對著隔岸的黃浦灘花園。在樓房的周圍,也環繞著小小的花園,看起來,風景是異常地雅致。這不是商店,也不是什麼人的邸宅,而是舊俄羅斯的駐上海的領事館,現在變成為波爾雪委克的外交機關了。領事館的名稱還存在著,在裏麵還是坐著所謂俄羅斯的領事,然而他們的背景不同了:前者為沙皇的代理人,而後者卻是蘇維埃的服務者……人事是這般地變幻,又怎能不令人生今昔之感呢?
現在,我們應當深深地感謝中國政府對於我們的恩賜!中國政府與波爾雪委克斷絕國交了,中國政府將波爾雪委克的外交官都驅逐回國了……這對於俄羅斯在中國的僑民是怎樣大的恩惠嗬!現在當我們經過外白渡橋的時候,我們可以不再見著這座樓房的頂上飛揚著鮮豔的紅旗了,因之,我們的眼睛也就不再受那種難堪的刺激了。
但是在這一年以前,波爾雪委克還正在中國得勢的時候,那完全是別一種情景嗬:在波爾雪委克的領事館的屋頂上飛揚著鮮豔的紅旗,而這紅旗的影子反映在江中,差不多把半江的水浪都泛成了紅色。當我們經過外白渡橋的時候,我們不得不低下頭來,不得不感覺著一層深深地壓迫。紅旗在別人的眼光中,或者是很美麗很壯觀,然而在我們這些俄羅斯的逃亡者的眼光中,這簡直是侮辱,這簡直是惡毒的嘲笑嗬。這時波爾雪委克將我們戰勝了的象征,這是對於我們的示威,我們又怎能不仇視這紅旗,詛咒這紅旗呢?
當我白天無事閑坐在黃浦灘花園裏的時候,我總是向著那飛揚著的紅旗癡望。有時我忘懷了自己,我便覺得那紅旗的顏色很美麗,很壯觀,似乎它象征著一種什麼不可知的,偉大的東西……然而,忽然……我記起來了我的身世,我記起來了我的溫柔的暖室,嬌豔的白花,天鵝絨封麵的精致的畫冊,我便要戰栗起來了。原來這紅旗是在嘲笑我,是在侮辱我……於是我的淚水便不禁地要涔涔落下了。
當我夜晚間徘徊在外白渡橋的兩頭,或坐在黃浦灘的花園裏,勾引客人的時候,我也時常向著那閃著燈光的窗口瞟看:他們在那裏做些什麼事情呢?他們在想著怎樣消滅我們這些國外的僑民?他們在努力鼓吹那些萬惡的思想,以期中國也受他們的支配?他們或者在嘲笑我們?或者在詛咒我們?或者在得意地高歌著勝利?我猜不透他們到底在幹些什麼,但我深深地感覺到,他們無論幹些什麼,總都是在違背著我們,另走著別一方向……我不得不詛咒他們,他們害得我好苦嗬!他們奪去了我的福利,他們把我驅逐到這異國的上海來,他們將我逼迫著淪落到現在的地步……天哪,我怎麼能不詛咒他們呢?他們在那高歌著勝利,在那表示自己的得意,而我……唉,我徘徊在這露天地裏,出賣自己的肉體!夭哪,我怎麼能夠不詛咒他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