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今晚,那時我還住在伊爾庫次克,盼望著哥恰克將軍的勝利。那時我還等待著迅速地回到彼得格勒去,回到那我同白根新婚的精致而華麗的暖室裏,再溫著那甜蜜的,美妙的,天鵝絨的夢……那時我還相信著,就是在平靜的,廣漠的俄羅斯的莽原上,雖然一時地起了一陣狂暴的波爾雪委克的風浪,但是不久便會消沉的,因為連天的白茫茫的雪地,無論如何,不會渲染上那可怕的紅色。
但是到了現在,波爾雪委克明天要慶祝他們的十周年紀念了,他們要在全世界麵前誇耀他們的勝利了……而我同白根流落在這異國的上海,過這種最羞辱的生活……兩相比較起來,我們應當起一種怎麼樣的感想呢?如果我們的精神還健壯,如果我們還抱著真切的信仰,如果我們還保持著舊日的尊嚴,那我們在高歌著勝利的波爾雪委克的麵前,還不必這般地自慚形穢。但是我們的精神沒有了,尊嚴沒有了,信仰也沒有了,我們有的隻是羞辱的生活與卑微的心靈而已。
這一夜我翻來覆去,總是不能入夢。我回憶起來了伏爾加河畔的景物,那個曾唱歌給我聽的少年伊萬……我回憶起來了彼得格勒的時日,那最甜蜜的新婚的生活……以及我們如何跑到伊爾庫次克,如何經過西伯利亞的長鐵道,如何辭別了最後的海參崴……
到了東方快要發白的時候,我才昏昏地睡去。到了下午一點鍾我才醒來。本想跑到外白渡橋旁邊看看熱鬧:看看那波爾雪委克是如何地慶祝自己的偉大的節日,那些僑民們是如何地攻打領事館……但轉而一想,還是不去的好;一顆心已經密綴著很多的創傷了,實不必再受意外的刺激。於是我便靜坐在家裏……
“白根,你去看看是怎麼一回事。”我自己雖然不想到外白渡橋去,但我總希望白根去看一看。白根聽了我的話,很淡漠地說道:“好,去就去,看看他們弄出什麼花樣景來……”
白根的話沒有說完,忽然砰然一聲,我們的房門被人闖開了——伯爵夫人滿臉呈現著驚慌的神色,未待走進房來,已開始叫道:“殺死人了,你們曉得嗎?”
我和白根不禁同聲驚詫地問道:
“怎麼?殺死人了?怎麼一回事?”
她走進房來,向床上坐下——這時她的神色還沒有鎮定——宛然失了常態。沉默了一會兒,她才開始搖著頭說道:“殺死人了,這些渾帳的東西!”
“到底誰殺死誰了呢?”我不耐煩地問她。
伯爵夫人勉力地定一定神,開始向我們敘述道:“殺死人了……波爾雪委克將我們的人殺死了一個,一個很漂亮的青年。我親眼看見他中了槍,叫了一聲,便倒在地上了……起初我們聚集在領事館的門前,喊了種種的口號,什麼‘打倒波爾雪委克!’……但是波爾雪委克把門關著,毫不理會我們。後來,我們之中有人提議而且高呼著‘打進去!打進去!’於是我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一湧向前,想打進去,但是……唉,那些凶惡的波爾雪委克,他們已經預備好了,我們哪裏能夠打進去呢?忽然我聽見了槍聲,這也不知是誰個先放的,接著我便看見那個少年奮勇地去打領事館的門,他手持著一支短短的手槍,可是他被波爾雪委克從門內放槍打死了……於是便來了巡捕,於是我便先跑回來……天哪,那是怎樣地可怕嗬!那個好好的少年被打死了!”
伯爵夫人停住了,這時她仿佛回想那個少年被槍殺了的情景。她的兩眼逼射著她目前的牆壁,毫不移動,忽然她將兩手掩著臉,失聲地叫道:“難道說波爾雪委克就永遠地,永遠地把我們打敗了嗎?上帝嗬,請你憐憫我們,請你幫助我們……”
奇怪!我聽了伯爵夫人的報告,為什麼我的一顆心還是照舊地平靜呢?為什麼我沒感覺到我對於那個少年的憐憫呢?我一點兒都沒有發生對他的憐憫的心情,好像我以為他是應該被波爾雪委克所槍殺也似的。
忽然……伯爵夫人睜著兩隻絕望的眼睛向我逼視著,使得我打了一個寒噤。在她的絕望的眼光中,我感覺到被波爾雪委克所槍殺了的,不是那個少年,而是我們,而是伯爵夫人,而是整個的舊俄羅斯……
十二
光陰毫不停留地一天一天地過去,你還有沒覺察到,可是已經過了很多很多的時日了。我們在上海,算起來,已經過了十年……我們在失望的,暗淡的,羞辱的生活中過了十年,就這樣轉眼間迅速地過了十年!我很奇怪我為什麼能夠在這種長期的磨難裏,還保留下來一條性命,還生活到現在……我是應當早就被折磨死的,就是不被折磨死,那我也是早就該走入自殺的路的,然而我竟沒有自殺,這豈不是很奇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