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一方麵是很艱苦,然而一方麵又是很平淡,沒有什麼可記錄的變動。至於伯爵夫人可就不然了。四個月以前,她在跳舞場中遇見了一個美國人,據說是在什麼洋行中當經理的。我曾看見過他兩次,他是一個很普通的商人模樣,肚皮很大,兩眼閃射著很狡獪的光芒。他雖然有四十多歲了,然而他守著美國人的習慣,還沒有把胡須蓄起來。
這個美國人也不知看上了伯爵夫人的哪一部分,便向她另垂了青眼。伯爵夫人近一年來肥得不象樣子,完全失去了當年的美麗,然而這個美國人竟看上了她,也許這是因為伯爵夫人告訴過他,說自己原是貴族的出身,原是一位尊嚴的伯爵夫人……因之這件事情便誘迷住了他,令他向伯爵夫人鍾起情來了。美國人雖然富於金錢,然而他們卻敬慕著歐洲貴族的尊嚴,他們老做著什麼公爵,侯爵,子爵的夢。現在這個大肚皮的美國商人,所以看上了伯爵夫人的原故,或者是因為他要嚐一嚐俄羅斯貴族婦女的滋味……
起初,他在伯爵夫人處連宿了幾夜,後來他向伯爵夫人說道,他還是一個單身漢,如果伯爵夫人願意的話,那他可以娶她為妻,另外租一間房子同居起來……伯爵夫人喜歡得不可言狀,便毫不遲疑地接受了他的提議。這也難怪伯爵夫人,因為她已經是快要到四十歲的人了,乘此時不尋一個靠身,那到將來倒怎麼辦呢?現在她還可以跳舞,還可以出賣自己的肉體,但是到了老來呢?那時誰個還在她的身上發生興趣呢?於是伯爵夫人便嫁了他,便離開我們而住到別一所房子了。
我們很難想象到伯爵夫人是怎樣地覺得自己幸福,是怎樣地感激她的救主,這個好心腸的美國人……
“麗莎,”在他們同居的第一個月的期間,伯爵夫人是常常地這樣向我說道:“我現在成為一個美國人了。你簡直不曉得,他是怎樣地待我好,怎樣地愛我嗬!我真要感謝上帝嗬!他送給我這麼樣一個親愛的,善良的美國人……”
“伯爵夫人,”其實我現在應當稱呼她為哥德曼太太了,但是因為習慣的原故,我總還是這樣稱呼她。“這是上帝對於你的恩賜,不過你要當心些,別要讓你的鴿子飛去才好呢。”
“不,麗莎,”她總是很自信地這樣回答我。“他是不會飛去的。他是那樣地善良,絕對不會辜負我的!”
但是到了第二個月的開始,我便在伯爵夫人的麵容上覺察出來憂鬱的痕跡了。她在我的麵前停止了對於哥德曼的誇獎,有時她竟很愁苦地歎起氣來。
“怎麼樣了?日子過得好嗎?”有一次我這樣問她。
她搖一搖頭,將雙眉緊蹙著,歎了一口長氣,半晌才向我說道:“麗莎,難道說我的鴿子真要飛去嗎?我不願意相信這是可能的嗬!但是……”
“怎麼樣了?難道說他不愛你了嗎?”
“他近來很有許多次不在我的住處過夜了……也許……誰個能摸得透男人的心呢?”
“也許不至於罷。”我這樣很不確定地說著安慰她的話,但是我感覺得她的鴿子是離開她而飛去了。
在這次談話之後,經過一禮拜的光景,伯爵夫人跑到我的家裏,向我哭訴著說道:“……唉,希望是這樣地欺騙我,給了我一點兒幸福的感覺,便又把我投到痛苦的深淵裏。我隻當他是一個善良的紳士,我隻當他是我終身的救主,不料他,這個渾蛋的東西,這個沒有良心的惡漢,現在把我毫無憐憫地拋棄了。起初,我還隻以為他是有事情,可是現在,我知道了一切,我一切都知道了。原來他是一個淫棍,在上海他也不知討了許多次老婆,這些不幸的女人,蠢東西,結果總都是被他拋棄掉不管。麗莎,你知道嗎?他現在又討了一個中國的女人……他完全不需要我了……”
我呆聽著她的哭訴,想勉力說一兩句安慰她的話,但是我說什麼話好呢?什麼話足以安慰她呢?她的幸福的鴿子是離開她而飛去了,因之她又落到黑暗的,不可知的底裏了。她的命運是這般地不幸,恐怕幸福的鴿子永沒有向她飛轉回來的時候了。
她自從被哥德曼拋棄了之後,便完全改變了常態,幾乎成了一個瘋女人了。從前我很願意見她的麵,很願意同她分一分我的苦悶,但是現在我卻怕見她的麵了。她瘋瘋傻傻地忽而高歌,忽而哭泣,忽而狂笑,同時她的酒氣熏人,令我感覺得十分的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