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霞昏頭昏腦地,雙眼朦朧,即時未看出說話的人在什麼地方,便是酒意已經被這“老三”字驚醒了。老三?在上海有誰個能夠這樣稱呼江霞?江霞在上海的朋友中從未談過家事,誰個曉得江霞是老三?就是有人曉得江霞還有兩位哥哥,江霞是行三,可是絕對也不會拿“老三”來稱呼江霞!老三?這是一個很生的稱呼,然而又是很親近的稱呼。江霞自從六年前離開家庭後,自從與兩位哥哥分手以來,誰個也沒喊過江霞老三,現在江霞忽然聽見有人喊他老三,不禁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老三”這個稱呼真是熟得很啊!江霞與自己的兩位哥分別太久了,平素憶想不出兩位哥哥說話的聲音,但此刻一聽見老三兩個字,使江霞即刻就明白了這不是別人的聲音,這一定是大哥的聲音。江霞好好地定神一看,客堂右邊椅子上坐著三十來歲的中年人,身穿著黑布馬褂,藍布長衫,帶著一副憔悴的麵容,啊,誰個曉得,這憔悴的麵容不是由於生活困苦所致的?不是由於奔波積慮?……椅子上坐著的中年人隻兩眼瞪著向有醉容的江霞看,江霞忽然覺著有無限的難過,又忽然覺著有無限的歡欣。啊,原來是大哥,原來是五六年來見麵的大哥。
“大哥你來了,你什麼時候到的呀?”
“四點鍾到的。我坐在此等了你兩個多鍾頭,真是急得很!”
江霞見著大哥憔悴的麵容。上下將大哥打量一番,即時心中有多少話要問他,但是從何處問起?平素易於說話的江霞,到此時反說不出話來。江霞的大哥也似覺有許多話要說的樣子,但是他又從何處說起呢?大家沉默對看了一忽兒,最後江霞說道:“走,上樓去,到我住的一間小房子裏去。”
於是江霞將大哥的一束帶著灰塵的小行李提起,在前麵引導著大哥上樓,噗通噗通地踏得樓梯響,走入自己所住的如鳥籠子一般的亭子間裏。
“大哥,你怎麼來的呀?”
“俺大叫我來上海看看你。你這些年都沒有回去,俺大想得什麼也似的!你在外邊哪裏曉得……”
江霞聽到這裏,眼圈子不禁紅將起來了:啊!原來是母親叫他來看我的!我這些年沒有回家看她老人家,而她老人家反叫大哥跑了這麼遠的路來看我,這真是增加我的罪過!這真是於理不合……但是我的母親啊!我豈是不願意來家看看你老人家?我豈是把你老人家忘了?你老人家念兒子的心情,我難道說不知道?
但是,但是……我的可憐的母親啊!我不回家有我不回家的苦楚!你老人家知道麼?唉!唉……
這時天已完全黑了,江霞將電燈扭著,在燈光的底下,又暗地裏仔細地瞟看大哥的憔悴的麵容:還是幾年前的大哥,但是老了,憔悴得多了。從前他是何等的英武,何等的清秀!但是現在啊,唉!在這憔悴的麵容上消沉了一切英武和清秀的痕跡。幾年中有這麼許多的變化!生活這般地會捉弄人!江霞靜默著深深地起了無限的感慨。在這時江霞的大哥也瞟看了江霞沒有?也許他也同江霞一樣地瞟看:還是幾年前的老三,這笑的的神情,這和平的態度,這……還差不多如從前一樣,但是多了一副近視眼鏡,口的上下方露出了幾根還未長硬的胡須。
江霞忽然想起來了:大哥來得很久了,我還未曾問他吃了飯沒有,這真是荒唐之至!我應當趕快做一點飯給他吃,好在麵條和麵包是現成的,隻要汽爐一打著,十幾分鍾就好了。
“大哥,你餓了罷?”
“餓是餓了,但是怎麼吃飯呢?”
“我即刻替你做西餐,做外國飯吃,容易得很”,江霞笑著說。
做西餐!吃外國飯!這對於江霞的大哥可是一件新聞!江霞的大哥雖然在家鄉曾經吃過什麼魚翅席,什麼海參席等等……但是外國飯卻未曾吃過。現在江霞說做外國飯給他吃,不禁引起他的好奇心了。
“怎麼?吃外國飯?那不是很費事麼?”
江霞笑將起來了。江霞說,做真正的外國飯可是費事情,但是我現在所要做的外國飯是再容易,再簡單沒有了。江霞於是將自己洋布長衫的袖子卷起來,將汽爐打著;汽爐打著之後,即將洋鐵的鍋盛上水,放在汽爐上頭,開始煮將起來。等水沸了,江霞將麵條下到裏頭,過一忽兒又將油鹽放上,再過一忽兒就宣告成功了。江霞將麵條和湯倒了一盤,又將麵包切了幾塊,遂對大哥說:“大哥,請你坐下吃罷,這就叫做外國飯啊,你看容易不容易?”
“原來這就叫做外國飯!這樣的外國飯我也會做。”江霞的大哥見著這種做外國飯的神情,不禁也笑將起來了。
等到江霞的大哥將江霞所做的外國飯吃了之後,天已是八點多鍾了。江霞怕大哥旅行得疲倦了,即忙將床鋪好,請大哥安睡。江霞本想等大哥睡了之後,再看一點書,但是心緒煩亂,無論如何沒有再看書的興趣了,於是也就把衣服脫了跑上床去。江霞同大哥同一張床睡,江霞睡在裏邊,大哥睡在外邊。上床之後江霞想好好地鎮定地睡下去,免使大哥睡不著。但是此時腦海中起了紛亂的波紋。可憐的母親,路旁的楊柳,大哥的憔悴的麵容,日間所受外國人的欺侮……那最可怕的強迫的婚姻……那些愚蠢的家鄉紳士,那W姓女也許是五官不正,也許是瞎眼缺腿……把江霞鼓動得翻來覆去無論如何睡不著。
江霞的大哥這一次來上海的使命,第一是代父親和母親來上海看一看:江霞是否健康?江霞的狀況怎樣?江霞做些什麼事情?江霞是否不要家了?第二是來詢問江霞對於結婚的事情到底抱著什麼態度。他因旅行實在太疲倦了,現在當睡覺的時候,照講是要好好地跑入夢鄉的。但是他也同江霞一樣,總是不能入夢。這也並不十分奇怪:他怎麼能安然就睡著呢?他一定要把自己的使命向江霞說清楚,最重要的是勸江霞回家去結婚;當這個大問題沒有向江霞要求得一個答案時,他雖然是疲倦了,總也是睡不著的。他不得不先開口了:“老三,你睡著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