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慘然地想,如果我遲一個星期不釋放而死在牢裏,到現在情形也許會不同吧。於是我對自己起了一個疑問:難道朋友們所要求於我的,僅僅是我的犧牲嗎?我難道分得一點勝利的歡樂也是不可能的嗎?我自己呢,我覺得幸而我沒有死,能夠在等待中活下去,而終於如所願望地看見敵人的毀滅,看見抗戰的勝利,看見朋友的歸來。我是帶著欣喜感動至於垂淚的感情看到這一切的,我期待從諸君那裏得到慰藉、鼓勵、愛,從諸君那裏得到一切苦難、委屈、災害的償報;我是為了這些才艱苦地有耐心地等下去的。就是現在,我也不斷地自問著:我沒有白等嗎?
也許諸君會問我:“你為什麼不早點走了呢?不是每一個有良心的文化人都離開了這個魔島嗎?”這個問題,使我想起了我的幾句詩:
……把我遺忘在這裏,讓我來見見,
做個證人,做你們的耳,你們的眼,
尤其做你們的心,來受苦難,辛艱,
仿佛是大地的一塊,讓鐵蹄蹂踐,
仿佛是你們的一滴血,遺在你們
後麵……
然而這也僅僅是我對自己的一種自解,現實的情形是更個人的的(此處疑多一個“的”——整理者);我是一個過分重感情的人,我有一個所愛的妻子和女兒留在上海,而處於無人照料的地位。在太平洋戰爭未起來之前幾個月,我的妻子因為受了刺激(穆時英被打死,她母親服毒自盡),鬧著要和我離婚,我曾為此到上海去過一次,而我沒有受汪派威逼溜回香港來這件事,似乎使她感動了,而在戰爭爆發出來的時候,她的態度已顯然地轉好了。香港淪陷後,我唯一的思想便是等船到上海去,然後帶她轉入內地。然而在這個計劃沒有實現之前,我就落在敵人憲兵隊的魔手中了。而更使我慘痛的,就是她後來終於離開了我,而嫁給了附逆的周黎庵了,這就是我隱秘的傷痕。
如果解釋是需要的,這裏便是。我在淪陷期中的作品,也全部在這裏,請諸君公覽;我在淪陷期中做過什麼,也請諸君加以調查,諸君的一切詢問,我都願意答複。我所要求於諸君的,隻是公正的判斷和不可少的辨正。我這樣向諸君的熱情、良心、正義感申訴。專此謹致敬禮!
戴望舒謹上二月六日